自她和言渡结婚以来,在她记忆里,南姨好像就一直都是那副疯癫又任性的样子。
南姨得阿尔茨海默症的时间,早在韩锦书和南姨初次见面之前。那么,这位老人,怎么会如此准确无误说出她的名字?
短短几秒,韩锦书心头升起一个猜测。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南姨早在得病之前,就知道她。
思及此,韩锦书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言渡。言渡冷峻的脸还是老样子,沉静如水,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她只好又重新看向南姨。
韩锦书迟疑须臾,朝南姨笑笑,试探地问:“南姨,您……记得我?”
“当然。”南姨望着韩锦书,似乎有些感慨,但并未与她多说。转而望向言渡,道:“阿渡,这么多年了,看到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南姨为你开心。你妈妈在天有灵,也会很欣慰的。”
韩锦书注意到,南姨在对言渡说这番话时,眼中泛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泪光。
见南姨的被子有点滑落,言渡替南姨掖好被角。他很淡地笑了下,说道:“医生说,这段时间你的饮食要清淡。多休息,不过也可以适度走动。”
南姨还言渡一个笑,点头。
这时,护工阿姨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些清粥样的流食。看见言渡和韩锦书,护工阿姨道:“言先生,言太太,老太太已经没事了,这儿有我还有一大堆医生护士,没问题的。你们快回去吧。”
韩锦书有点犹豫,说:“等南姨吃完东西睡下,我们再走吧。”
“我刚睡醒,不饿也不困,等我再睡着,那估计得等到大半夜。”南姨随意地摆了下手,“行了,你们俩快回家。大晚上的路不好走,开车慢着点儿。”
“这……”听南姨这么说,韩锦书拿不定主意,朝言渡投去询问的眼神。
言渡回道:“好。南姨你休息,我和锦书先回去了。”
“嗯。”南姨笑笑,“走吧。”
之后,韩锦书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南姨,又跟护工阿姨说了一些照顾卧床病人的小技巧,继而才跟在言渡身旁离开。
弗朗和阿杰已在言渡的授意下先行离去。
离开城南疗养院的路上,只有韩锦书和言渡两个人。
言渡发动汽车引擎,将车驶出疗养院的大门。行车途中,他想起韩锦书走之前拉着护工左叮咛右嘱咐,忽然出声,道:“你好像也很关心南姨的身体。”
“那肯定的。”韩锦书回话的语气,理所当然,顿都没顿一下便道:“南姨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你又是我最重要的人。代换一下,南姨对我当然也很重要。”
她的句式有点混乱,逻辑也不是很成立,但,言渡可以全部忽略。
他侧目看她一眼,道:“你刚才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韩锦书:“。”
好吧。一时口快,又直接把心里话给倒出来了。
韩锦书白皙的颊飞起红霞,迟疑两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对……呀。”
话音落地,言渡没什么反应,只是方向盘一打,将车直接靠边停下。
韩锦书透过车窗朝外面张望,四环路这边全是些工厂,入夜之后,人烟稀少,黑漆漆一片里偶尔传来几声看厂犬只的狗叫,着实怪瘆人的。
她有点害怕,下意识倾斜身子往他贴近,左右四顾,不解地问道:“……喂,这里荒郊野外的,你忽然停车干什么?”
言渡很平静地说:“因为开着车,我好像不太方便。”
韩锦书:“……?”
她迷茫地抬起脑袋:“不方便你做什么?”
“吻你。”
说完,言渡手指捏住韩锦书的下巴,无视她惊愕的明眸和绯红的脸蛋,垂头,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言渡吻得无比坚定而虔诚。
韩锦书察觉到这一细腻的变化,心中动容,也温柔地迎合。
良久过后,他松开她的唇,她红着脸呼吸不稳,脑袋埋进他胸膛,小口小口地喘。
言渡拥着她,又闭上眼,去亲吻她头顶的发丝。微凉的柔软,带着青梅味洗发水的清香。他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果香。
待呼吸逐渐平复,韩锦书柔声开口,唤道:“言渡。”
言渡应她:“嗯?”
韩锦书轻道:“你在兰江长大这件事,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就不用说了。”
言渡抚摸她后颈的手指,微微滞了半秒。他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抬起来,柔声问:“你不想知道了?”
“我想知道,我想了解你的一切。”韩锦书看着他的眼睛,“但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韩锦书不再强求,是因为,此刻的她隐有预感,言渡的这段过去,之所以被篡改,被尘封,必定有着某种不太好的原因。
她的好奇心,抵不过对他的保护欲。
韩锦书很害怕,让言渡重提那些旧事,会对他造成伤害。
她很真诚地说:“我不想你难过,一丁点儿的难过,都不想。”
但,言渡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
“有你这句话,有你的理解关心,就足够了。”言渡浅浅地笑了,眼角眉梢弯起,漆黑的眸闪动着星光。
随之,他语调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这个故事有点长,也有点复杂。你可能需要耗费一点耐心,来听我讲。”
之后,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便在韩锦书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很多年前,兰江还只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小县。城里但凡有点想法和干劲的年轻人,十七八岁便会外出务工,留在兰江本地的,要么就是些老弱,要么就是些病残。
一个叫黎月瑶的女孩,是留守人员中的异类。
黎月瑶模样漂亮,细细的眉弯弯的眼,四肢修长,外加一身白皙细腻的皮肤,是个很秀气的美人。
可惜的是,黎月瑶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患病离世,她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已经七十几岁的奶奶。奶奶没读过什么书,在兰江靠捡废品为生,每个月起早贪黑,只能勉强挣够她和孙女的生活费,所以黎月瑶刚念完小学,便辍学在家,在附近的小餐馆打零工补贴家用。
在黎月瑶十八岁这年,她本来也想跟着其它年轻人一起去省城找出路,可晴天一道霹雳砸下来,奶奶在卖废品的途中不慎跌倒,被好心人送去医院后,一番检查,竟然查出了尿毒症。
为了照顾奶奶,黎月瑶放弃了去省城务工的念头。
医生告诉黎月瑶,尿毒症是肾衰竭终末期,治疗办法有两个,要么就是做肾移植手术,要么就要长期透析。
那个年代,医保政策还未推出,随便一个大病,医疗费用都是天价。
黎月瑶没有学历,也没有技能,为了能赚点钱给奶奶治病,她经人介绍,进了兰江最大的足浴城做洗脚小工。
彼时,言氏集团看上了兰江的一块地,想搞开发,当时的大少爷,也就是言从年,正好在手下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兰江考察。
言从年是标准的纨绔子弟,灯红酒绿的生活过惯了,来兰江一天,便憋不住要走。手下人怕回去没法给老爷子交差,哄着诓着,陪言从年在卡拉ok唱歌喝酒找乐子。
酒过三巡,言少爷喝高了,心情也舒爽了,吆五喝三去足浴城洗脚。
黎月瑶运气很差。她当天是夜班,并且刚好被领班排给了言从年一行人。
那时候的足浴城风气混乱,素的荤的混杂在一起,经常出现客人调戏洗脚小妹的事。
言氏几个手下见黎月瑶年轻貌美,动了歪心思。他们自作聪明,趁着大少爷醉得不分东南西北,给黎月瑶使了点手段,把她和言从年关进了一个房间。
那一晚之后,第二天醒来,黎月瑶差点拿着剪刀自杀。
言从年看着自己干的混账事,也恼得厉害。他平时虽是花花公子一个,但这女孩儿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出了这种事,他怕她活不下去。
言从年把那几个手下人全都狠揍了一顿,然后便不顾其它人反对,将黎月瑶带回了银河市,带进了言氏老宅。
黎月瑶从小生活在山沟沟里,忽然进到这里,只觉到处都金碧辉煌,简直像电视里的亲王府邸。
她又害怕又自卑,惶恐到了极点。
言从年告诉父母,他不能白白毁一个女孩儿的清誉。
谁知,言家二老一听黎月瑶的出身,加上她足浴城洗脚妹的身份,眉头直皱。料定黎月瑶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狠狠讹儿子一笔,直接让老乔拿来一个包,装了些现金,之后便打发黎月瑶走人。
并要黎月瑶做出承诺,这辈子都不能再纠缠言家。
言从年平日便不敢反抗父母,听见这个处理方案,也就认了。
毕竟言氏这样的家族,他作为嫡出的少爷,怎么也不可能真娶个洗脚妹回家。
黎月瑶年纪小,没文化没学识,被言家这群人的气势震慑,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惶接过那袋子钱,签了个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协议,便只身一人踏上了回兰江的绿皮车。
那个年代的人们,全都思想保守。回到兰江后,黎月瑶担心奶奶承受不住,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患病的奶奶,只偷偷告诉了她的好友南彩青。
南彩青和黎月瑶小时候住一个大杂院,从几岁起便知根知底,情同亲姐妹。这个仗义的女孩,在知道好友经历的沉痛遭遇后,气得直掉眼泪,怒冲冲地便要提刀冲到银河市,去为黎月瑶讨回公道。
黎月瑶了解南彩青的性格,怕她真的做出过激举动,忙忙拦下她。
南彩青却瞪大了眼,怒道:“算了?你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被那个畜生占便宜?那家人是什么狗屁东西,仗着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不把咱们穷人当人看吗!”
黎月瑶懦弱胆小,只是不住哭,说她当时被那家人吓住,已经收了他们给的钱,还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承诺再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纠缠言家。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一场。
哭完,生活还得继续。
向好友倾诉完内心的苦楚后,黎月瑶努力振作精神,去到医院,用言家给的钱支付了欠下的所有医疗费,并预付了奶奶未来一年的住院费用。
然而,不幸并未就此结束。几个月后,随着月事的长久不至,小腹的逐渐隆起,黎月瑶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如遭雷劈,脑子里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把腹中的胎儿打掉。
可做母亲的哪个不心软。
黎月瑶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看着头顶惨白的白炽灯,和妇科医生手里闪动着冷光的刀和钳,想起这几个月里小家伙的胎心脉搏,在她肚子里调皮地伸腿伸腰,也不知怎么的,跳下床便夺路而逃。
自那以后,黎月瑶便下定决心,要把孩子生下。
数月后,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黎月瑶看着孩子皱巴的小脸,听着他洪亮的哭声,眼眶微润,为孩子取名“黎渡”。
这个名字,是黎月瑶磕磕绊绊,查了好久的字典才选出来的,饱含她对幼子的所有美好祝愿。
黎明终会来,渡子出苦海。
黎月瑶衷心希望,黎渡可以在她这个母亲的陪伴呵护下,健康成长,事事顺遂。
可黎月瑶的心愿,最终还是落了空。
黎渡出生后不久,黎月瑶的奶奶便去世。这两年多,言家给的钱早就耗光在奶奶的病上,如今,奶奶没了,钱也所剩无几。她因亲人的逝世而悲痛欲绝,同时又很焦虑自己和儿子的未来,恍惚之间,失足落下了兰江的护城河。
当晚寒冬腊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有人听见黎月瑶的呼救,只有一条大黄狗在河边狂吠不止,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挣扎到筋疲力竭,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