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讲述,叶恩弥似是被一个个字眼一段段情节狠狠击中了, 整个人沉入漫长的缄默中去,渐渐地, 一些音节相互挤擦, 在胸膛里不断往外膨胀, 偏要自顾自闯出来。
“为什么……”
叶恩弥真的相信是他不能获得认可, 是他给不了盛凌薇未来, 所以才要被迫与她分别。于是他拼命向上爬,直到荣耀加冕,赞誉满身,满心欢喜回去找她, 却一次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他独自熬过八年时间, 多少个黑黢黢的无望浓夜, 哪怕经历撕心裂肺的离别, 掌骨断裂时天昏地暗的绝望,也从没有怨恨过谁,只是怀着仅存的几分念想咬牙坚持下来。当他手伤退役,以为自己再不能获得荣誉的时候,仍在寻找每一个机会,去读书, 开公司, 纵使碰壁头破血流, 也想多一种受青眼、被接纳的可能。
叶恩弥有时恍然想起少年时, 他下跪, 哀求, 痛泣,依然被拆散,被驱离,可他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还不够被他和她的家人所承认。
甚至他后来也不怪沈恩知将她夺走。尽管对盛凌薇依然余情难消,可叶恩弥是真的希望他能给她幸福。
他有时暗暗觉得,那些年还好有沈恩知陪伴左右,起码盛凌薇不至于和他一样痛苦。
事到如今才明白,在沈恩知眼里,沈家从来不该有他的位置。
他杀死他年少的爱恋,一并杀死他的青春。
而他的家人,她的家人,都是共谋。
想到盛凌薇,他心头酸软发沉。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爱她,却也都在试图决定她的人生。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受到蒙蔽,成为帮凶。
叶恩弥找到守在走廊进口的小鹿,以沈恩知的名义,叫盛凌薇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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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场订婚仪式是沈恩知想办,但选址却是完全为了成全盛凌薇的梦想。
她走过不少高定秀,总是想要光脚穿着高定礼服,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懒倦地晒太阳。
正如此时此刻一样。
私人沙滩已被重新布置,铺排着纯白的坠饰和椅凳。巨大拱门柱后方是一望无际的蓝海,穹隆之上天朗气清,云也仿佛熔化成水面的湿雾。阳光不经任何隔膜,清热地灿烂在每一双眼睛里。
盛凌薇正斡旋在四周的宾客之间,忽然被人攫住手腕,她皱眉一扬眼,对上叶澜涩然的目光。
许是休息不好,叶澜的脸显得惨白没血色,只有眼窝红胀温热,目光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抛去哪里。
盛凌薇有些意外,缓下语气说:“叶阿姨,我以为您来不了了。”
叶澜低声道:“薇薇,我有点事要跟你谈……”
旁边忽然来了一对老相识,先生太太各自拥抱她一下,左右留下两记吻面礼:“新婚快乐呀薇薇!好久不见了。”
盛凌薇有些顾不上叶澜,很快转过头留一句:“阿姨,您先坐一下,我这边有点儿忙,仪式之后再说吧。”
“等……”叶澜还想挽住她,却见她的长裙裙摆隐没在人群之中,波光柔顺如一条轻橄榄色的河流。
沈恩知在楼上做最后的准备。依次检查领结、袖扣,正装的层次与褶皱,每一处细节都一丝不苟。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是贺思承拉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朗声向他介绍:“恩知哥,这是我表哥唐劲,他小时候和薇薇姐一个学校的。”
唐劲以前和贺思承并无交集,直到二十岁时他母亲改嫁给贺思承的舅舅,两人成了不沾血缘的兄弟。贺思承对他向来放心,这回无意中透露了参加盛凌薇婚礼的消息,也就应了唐劲的请求带他来疏通人脉。
贺思承还牢记沈恩知此前的嘱托:“我知道你说不能带外人来,但他是我表哥,还是薇薇姐的老同学,应该没事吧。”
沈恩知正对穿衣镜,并未分出视线给他,边细致地整理衣领边说:“没有下一次。”
贺思承笑得一脸纯真:“明白,恩知哥,百分百明白。”
出了房门,贺思承扯两下唐劲的衣袖,好奇地确认:“诶,你之前说的是真的?薇薇姐真和他哥哥也交往过?”
唐劲颔首说:“对,我亲眼看见的。当时在学校里,除了我应该没别人知道。”
唐劲在心里反复翻检着沈恩知方才见到他的表情,如同在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神态稀松平常,语气疏离礼貌,毫无异样。
沈恩知的演技比他认识的所有演员都要出色。
唐劲险些讽笑出声,但掩饰得很好。
贺思承又带着他下楼去见盛凌薇。
她听完贺思承的介绍,上下打量唐劲两眼,认出他是个二三线演员。尽管和贺家沾点亲戚关系,也不应当出现在这个场合。
她本来就有意避开这类半只脚踩进时尚圈里的朋友,甚至连蒋睦西也没邀请。
唐劲身材健朗,容貌周正,一身沐浴阳光的蜜色皮肤。眼皮软塌像含着一汪水,笑起来跟下眼睑捉在一起,怎么看都真诚和善,跟所有坏心思不搭边。
他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她,立起一根手指冲向自己的脸:“盛凌薇,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啊?”
盛凌薇盯着他的五官看,渐渐地,把熟悉的味道看出来。
她不由挑眉:“唐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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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那会儿,唐劲身材猛地抽长起来,高出班里所有人半头还多。高中时盛凌薇回去上学,两人还分在一个班。
盛凌薇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人又长得漂亮,就是有点无伤大雅的心高气傲。
哪怕后来摔断了腿,依然有很多男生或暗恋或明追,她吃过苦受过教训,因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初中就收到过唐劲的情书。拆也没拆,随手塞回去。
整个初中时代,唐劲都在为此暗自憋气。等到高一盛凌薇拄着拐杖来学校,这下可被他逮到机会,趁着老师不在的空当,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喊她小瘸子。
盛凌薇觉得肤浅又幼稚,没劲透了,也从不往心里去。但长此以往,总归还是烦腻。
叶恩弥虽然和她也是同班,但对这件事并不知情。经过盛凌薇腿伤那件事,他被罚得狠了,高一开头两周还在禁足,谁也不让见。
盛凌薇忸怩了一段时间,终于决定主动找他讲讲话,一天回家就对热娜说:“我去找恩知哥问功课!”
然后坐在轮椅上,被推着送到隔壁沈家去。
沈恩知给她讲了两道题,敏锐地发现她根本无心学习,于是歇了笔,笑问她怎么了。
“我……也没事,就是想问……”声音在口中挣扎了一下,“叶恩弥在干嘛呢。”
沈恩知眸中有些意外的神色,还是回答:“我哥还在关禁闭,把门反锁了。”
一听这话,盛凌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急了,央沈恩知留在屋里替她打掩护,自己扶着墙去寻叶恩弥的房间。
沈家的房子真大,走廊又深又长,淤散着家具沉沉的木气,闻起来凉郁发涩。
她艰难来到门口,稍有犹豫,还是轻轻叩响。
“叶恩弥?叶恩弥。”她低叫了两声,里面的少年没吭气。
“你怎么回事呀。”她得不到回应,手心慢慢起了汗,腻得握不住那铜色的门把手。腿伤还未愈,身形失去重心,嘭地跌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盛凌薇耐不住痛意,嘴里小叫一声。门马上开了,出来一身松软的淡蒸栗色家居服,称得叶恩弥脸孔苍白。
他蹲下来扶她,很快地问:“疼不疼?你疼不疼?”
盛凌薇摇摇头。
“明天又要去康复训练了,这才叫疼呢。”她只是这样说。
叶恩弥用一只手臂做她的脊梁,撑起她身体大半的重量。就这么半抱着盛凌薇,送到自己房间扶手椅的软垫上。
明明冬天都穿得严实,哪怕在有地暖的室内,也是隔着两层薄衣料的,可他的体热还是全渡过来了,将盛凌薇烧得满脸漫红,连耳根都在烫。
真奇怪,没道理,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
肯定是他的呼吸声太大了。
她蜷缩在扶手椅上,对面是靠坐床沿的叶恩弥。盛凌薇定了定神,出声:
“哎,你……”
“你……”叶恩弥也在同时开腔,两个人在空中碰了碰目光。
哪怕两人之前交集甚少,盛凌薇甚至一度对他抱有负面态度,而今少年人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距离一下子就变得亲近许多。
盛凌薇马上问起从前不会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不去学校呀?”
“过两天才行,这不是挨罚呢么,我爸气儿还没消。”叶恩弥答,视线轻轻擦过她的脸,停在那双细白的腿上,定了定睛,又撤开视线,“好点儿没?”
“还行吧,就是不太能走路。”
叶恩弥略点一下头:“没谁欺负你吧,咱们学校有的人挺无聊的,不用搭理他们。”
“没有。”盛凌薇说。
她是真不觉得唐小胖那种行为够得上被称作欺负。
再去学校,他又来骚扰。盛凌薇自己在课桌前专心低首做习题,坐姿端正笔直,还是一派清高模样,甚至吝惜于抬一寸眼皮。
唐小胖只觉自己总遭她瞧不起,一张满饱的圆脸益发鼓胀起来粗声恶气说:“不都成了个残废吗,还跟这儿神气什么。”
旁边忽然一道男生的声音:“你说谁呢。”
微暗的,丝丝的哑,不够清亮,拖着懒洋洋的语气。直接把唐劲说怔了。
而盛凌薇则一下丢了笔,撑目去看,眼神晶晶亮。
叶恩弥跟同龄人在一起总显得成熟,倒不是样貌上的老成,是他浮泛的外表之下天生有一股劲在,被血筋和脊梁扎实地撑持住的,立起他整个人的气质。
他就站边上,单肩背着书包,眉目深长飞挑,就坦然地露着这一股劲。
明明在校内还算安分,却很受同龄男生追崇,总让人觉得是个小霸王,不好去招惹的。
唐小胖立时沉默了,眼珠向旁边撇过去,又转回来,就是不敢看他。
“别往别处看啊,问你话呢。”叶恩弥话里带点笑的调子,似有若无的,眼睛里面却没表情,“你说谁?”
“跟这人较什么劲儿啊,走了走了。”
盛凌薇把手一抬,叶恩弥即刻会意,马上递过来胳膊。
明明两个孩子此前并不亲近,在这一刻却仿佛天生存在默契。
她顺势扶上去,动作自然而然,借力缓缓站起身,跟他一并往教室外走,故意说:“叶恩弥,你怎么来上课啦,今天爷爷让我去你家吃饭……”
唐小胖被晾在原地,形容尴尬。
过了半晌,班主任进屋来,他跺了跺脚挤到讲台边,指着门口告状:“老师,我举报他俩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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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起来,唐劲自己也承认,那时的他纯属是气急败坏。
可是他没料到高三那年,真的看到盛凌薇和叶恩弥背人耳目偷偷亲热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