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钟离显然也看出云沧澜明白了什么,含笑道:“你这孩子,还是很有悟性的。”
“圣将要在隆山一线布阵,阻挡魏军,是为了……即将秋收的谷麦?”云沧澜恍然大悟。
商钟离点头道:“虽说老夫已经给户部施压,挤出了不少钱粮运往南阳郡,但是……魏军此番进攻,绝不会轻易退兵。正如你所说,他们兵锋正盛,我军初始阶段,绝不可与他们直接交锋,所以老夫早已经令人在隆山一线修筑防御工事。”
云沧澜叹道:“圣将英明。几个月前,圣将请旨从工部调派大批人手往南阳郡去,我等还以为是要加固南阳关和宛城的防御工事……原来圣将早就准备好设置第二道防线……!”
商钟离笑道:“隆山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南阳平原,秋收时节便要到了……南阳郡是我大庆最肥沃州郡,也是我大庆最大的粮仓,今年南阳郡雨水充足,定是丰收之年。老夫已经令户部核算过,若是将南阳郡的谷麦全都收起来,几百万石粮食还是有的,足以支撑宛城军民一两年所需……!”
云沧澜不解道:“圣将,南阳郡军民,加起来数百万之中……那些粮食岂能足够?”
商钟离摆手道:“迁移。”
“迁移?”云沧澜吃了一惊。
“此番老夫是要与魏军在南阳郡比个高下,南阳郡便是此战的主战场!”商钟离叹道:“刀兵相争,祸及黎民……老夫已经请了圣上旨意,已经开始将南阳郡的百姓往邻近州郡暂时迁移,南阳郡所收粮食,不收归国库,全都纳入军粮……至于那些迁民,由当地州郡以及朝廷供给粮食……!”
云沧澜皱眉道:“圣将,我大庆最大的粮仓,便是南阳郡,邻近州郡虽然产粮,但是却以蚕农为主,粮食收成有限,只是足够本郡人口食用而已,若是遇到荒年,还要从南阳郡调粮填补……这陡然间增减上百万张吃饭的嘴,他们如何能承受?”
商钟离闭上眼睛,一时间并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平静道:“这是战争时期,想要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那是不可能的。”
云沧澜一阵心凉。
他的脑海中,已经显出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无数的南阳郡百姓,拖家带口,往邻近州郡迁徙,短时间内大批人口的迁徙,必定会滋生出无数的悲惨事情。
即使到得邻近州郡,这批百姓也只能是灾民。
自庆国方面得知魏国有意进攻庆国之时,商钟离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工作,除了进一步加固南阳关和宛城的防御工事,最要紧得便是要求户部筹备战略物资,除了武器装备,最重要的便是粮草。
商钟离在庆国的权势,自然不在庆后之下,更何况事关庆国存亡,户部自然是加紧调派粮草,往南阳关以及宛城输送。
调粮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南阳郡邻近州郡,武平、武关两郡本就不是产粮州郡,但是为了供应前方军粮,就只能从本就不多的粮草中抽调粮食运往前线。
战事一起,商钟离便是最有说话权的人,也可说是掌有生死之权的人,若是有官员不予配合,只要商钟离在庆帝面前说上一句话,丢官免职那是轻的,十有八九是要拿人头来立威的。
邻近州郡粮草调走,所剩本就不多,本郡百姓的粮食都成问题,这时候南阳郡的迁徙百姓突然涌入,必然大大加大两郡的负担,那个时候增多粥少,云沧澜可以预见,到时候便定会有无数的百姓死于饥饿之中。
商钟离名义上是迁徙百姓,避免遭受魏军铁骑的践踏,但是根本的目的,乃是迁走无数张消耗粮草的口,从而腾出大量的粮草,给予庆军后勤保障,从而有足够的底气与魏军在南阳郡这块棋盘上争锋。
云沧澜自然不会以为商钟离这样做是错误的。
商钟离这一手,那是坚辟清野,是做好了与魏军死磕的准备,而且某种角度来说,一旦百姓留在南阳郡,不但会任由魏军铁骑践踏,更有可能掣肘庆军的殊死一搏之心。
“魏军号称四十万大军攻庆,但是可战之军,不过十余万而已。”商钟离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骑兵八万,步军五万,兵力大概在十三万人上下。但是这十三万人,却是魏国这么多年来积攒出来的强大军队,正面交锋……我庆军实难抵挡!”
云沧澜微微颔首。
他很清楚,这些话,商钟离也只会对他说而已。
庆国虽然有商钟离这样的绝世名将,但是整个庆国的整体风气,却是重文轻武,虽说商钟离一直没有松懈过对庆军的操练,但是他终究是血肉之躯,精力有限,还要面对朝中后党的阴谋,于军队之上,总是不能投入所有的精力。
正因如此,本就崇尚文道的庆人,战斗力就颇有些孱弱。
魏国却是尚武轻文,武人有着极高的地位,而且自上至下,习武成风,各州郡时常组织演武大会,从中录选勇猛武入军效命,而魏国的军人,俸禄也是极高的。
这就造成魏国的男子自幼便开始习武,大至县府,小至村镇,都会有专门的组织培养魏国男子进行身体锻炼和战斗训练。
魏国的男子,从四五岁开始,便要开始晨练,强健体魄。
这样一个尚武国度的国民,虽然经济实力孱弱,但是战斗力却是恐怖的。
中原三国,论起单兵作战能力,魏人毫无疑问居之首位,燕人次之,尚文的庆人,那是最弱的。
“魏军以骑兵为主,最喜欢的就是平原作战。”商钟离抚着胡须道:“而南阳郡恰恰是平原地带,却又是我庆国不可失之地。除了南阳关,幸好还有隆山横亘其中,骑兵不适合山地作战,老夫便是要在隆山布阵,挡住魏国铁骑,搓一搓他们的锐气,也好争取时间,让南阳郡百姓迁徙,更是要抓紧时间将田中谷麦收起,囤积于宛城……!”他冷然一笑:“司马擎天平原作战,无人可敌,便是老夫也不敢与之相争,但是论起攻城,他是不如老夫的,论起守城,他更是不如老夫了。”他握起拳头,肃然道:“老夫虽然是一只脚便要踏进棺材的人,但是这一战,老夫……必要将他挡于南阳郡,令他不能前进半步!”他的声音中,充满着坚定与自信。
云沧澜沉默一阵,终于起身拱手道:“圣将今夜换学生前来,可是因为担心……上京城?”
商钟离含笑示意云沧澜坐下,等云沧澜坐下,商钟离那张苍老的脸庞才显出严肃至极的表情,轻声道:“沧澜,我大庆朝堂的状况,你是看的清楚。老夫此次前往前线,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还能回来……魏国大军来袭,司马擎天狡猾多端,老夫只能将精力完全放于前线,这后边的事情,老夫已是没有精力过问了!”
云沧澜听商钟离这样说,便知道今日要交待的事情,必定是非同一般,顿时肃然正坐,仔细聆听。
“我商家自大庆立国以来,世代效忠皇室,更是承蒙历代皇帝恩宠,享亘古未有之待遇。”商钟离坐正身子,正色道:“此一战,老夫必将誓死报效圣上,报效我大庆,只要老夫有一口气在,便要阻挡魏人之狼子野心。”说到这里,商钟离的神情阴霾下来,盯着云沧澜的眼睛,低声道:“但是……朝中有奸人,老夫虽有心除奸,但是……!”说到这里,商钟离长叹一声,无限感慨。
云沧澜似乎猜到什么,眼中划过一道异光。
“八年前,老夫收你为徒,传授武艺兵法,只是因为见你为人聪慧,性情冷静,是个可造之材。”商钟离缓缓道:“这些年来,老夫军务繁忙,教授时日不多,未能传授你太多武技,老夫引以为憾事……只是你天赋异禀,悟性甚高,老夫传授虽不多,你却也是我庆国一等一的年轻才俊,若是上天能够再给老夫五年时间,你必能得老夫精髓,成为一代俊杰……只可惜,已经没有这么长时间给老夫了。”
云沧澜站起身,恭敬道:“老师所授一言一语,俱都是精髓之言,沧澜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记!”
商钟离微微颔首,继续道:“你也清楚,老夫收你为徒之前,你只是在紫衣卫当差,入门之后,老夫却是让你进入了上京警备营……老夫一开始只是想在警备营中锻炼你,毕竟人才难得,若是悉心培养,你或能成为我大庆军方的栋梁之才。那几年,你确实没让老夫失望,勤学兵书,艰辛学武,老夫都是瞧在眼里的!”
“学生只是想,承蒙老师收录门下,学生再不成器,也不能玷污了老师的威名。”云沧澜看着商钟离,眼内充满感情。
商钟离只是盯着云沧澜的眸子,缓缓道:“老夫也不妨对你直说,那几年,一来是考察你的能力,二来也是考察你的秉性,你……没有让老夫失望!”
云沧澜此时并没有坐下,而是躬着身子,站在一代名将商钟离面前。
“老夫一心想着将你培养成军中猛将,但是五年前开始,老夫的计划就有了变化。”商钟离声音低沉:“老夫扶你登上了上京警备营总制使一职,令你要抓紧警备营的控制权,你都办的很不错……!”
此时,云沧澜的眼角跳了跳。
“沧澜,老夫最迟明日夜里便要离开上京,临行之前,有一件大事要嘱托你,不知你是否愿意替老夫分忧?”商钟离的目光犀利起来,在这一刻,身为名将的气质顿时在这位老者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果敢,那是威猛,那是强硬,那是霸气!
第六七三章 金刀,令牌!
云沧澜看着商钟离,似乎已经想到什么,那张英俊的脸孔上,一片肃然,但是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闭上眼睛,沉吟片刻,终于拱手道:“学生听凭老师吩咐!”
商钟离凝视着云沧澜,缓缓道:“你是否已经猜到老夫想要你做什么?”
云沧澜没有说话。
“此事关系重大,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商钟离轻叹一声,“若真是做了,只怕要担起身后骂名,更有可能……祸及你云氏一族,老夫不逼你,你可以再思量一番,然后再回答老夫!”
云沧澜眼角跳动,再次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这一次他沉吟的时间更长,终于,那一双冷峻的眼睛睁开,握着拳头,横格在胸前,一字一句道:“一切为了……庆国!”
商钟离忽地笑起来,声音颇有些沧桑,却也充满着喜悦,道:“老夫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随即沉声道:“来人!”
话声落后,门外进来一人,手里竟然捧着一支铜盘,盘上则是掩着黄色的丝绢,一时间看不清铜盘上放着什么。
那人端着铜盘,进了屋内,站在了商钟离身侧。
商钟离向云沧澜道:“掀开黄绢!”
云沧澜颇有些疑惑,狐疑地看着那铜盘,听商钟离吩咐,犹豫了一下,终是上前去,掀开了那黄绢,当看到铜盘内的物事,竟是“啊”地叫了一声,显得异常惊讶。
铜盘之上,放着两件物事,一件金色的弯刀,比匕首稍微大一些,弧度弯曲,倒像是极北之地北蛮人的小弯刀,不过刀身金光闪闪,完全是以黄金打造,纯金刀鞘上,更是雕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另一件物事,则是一块黑铁所制的令牌,看上去也并不如何显眼。
商钟离问道:“这两件东西,你虽没有见过,但是……总该听说过!”
“是!”云沧澜深吸一口气:“免死金刀,大将军令牌!”
商钟离叹道:“皇族对我商家恩宠,这免死金刀,乃是家父在世时,前辈先皇所赐,持此金刀,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亦可免除一死!”
“是!”云沧澜点头道:“此事学生很早就听说过,乃是前辈先帝为了表彰圣将一族为我大庆立下的汗马功劳!”
商钟离颔首道:“不错。”顿了顿,轻叹道:“若非魏军入侵,此事老夫也不会让你去做,更不愿意让你来替老夫担上这身后骂名。但是……为了圣上,为了大庆,此事终究是要有人去做的……老夫已经没有时间,只能交给你,你……不会怪老夫吧?”
“能为老师分忧,能为我大庆效命,沧澜无怨无悔!”云沧澜平静道。
“好。”商钟离终是干脆道:“免死金刀,老夫今日便赐给你,有它在身上,日后若是出现状况,你可用上。”指着大将军令牌道:“这面令牌,你也该知道,大将军统兵之虎符和令牌,都可以调动兵马。虎符,老夫留在身上,大将军令牌,你先收起来。日后若是有变,你可以凭借大将军令牌,调动边军和地方州郡的守军……!”
云沧澜震惊道:“老师,你这是……!”
商钟离肃然道:“你听老夫说完。”顿了一顿,才道:“你要记住,不管老夫在前线如何,你都要死死镇守上京城,保护圣上的安危。老夫这一战,自然是必胜无疑,但是……世事无常,兵家更无定然之势,所以有些事情,老夫不得不交待你去做。”他目光如电,缓缓道:“老夫若是在前方有事,朝中奸人必然作乱,到那时候,你第一件事情,便是要稳住上京城,不惜以流血来恢复朝堂的稳定,不要有所顾忌,哪怕是圣上受迷惑出面干涉,你……也无须理会!”
云沧澜神情肃然,静静聆听。
“老夫此战,虽未必能够全歼魏军,但是必定会让他们遭受惨重打击。”商钟离低声道:“依老夫估计,此战胜负难料,但是经此一战,我大庆与魏国必定是国力军力俱都衰弱,老夫最是担心的,就是燕国人会在战后有所动作。所以……若是老夫死在了前面,你一定要记住,如果魏军退兵,战后燕国人有所动作,那么……你可联魏应对庆国,千万不要陷入孤立,被燕国人分兵而食之……!”说到这里,他的眸子里满是冷厉之光,喃喃自语:“萧怀玉……东方之虎,一直是在等待机会的……!”
云沧澜立刻道:“老师,此一战,我庆国必胜!”
商钟离笑道:“这也是老夫所期望的,先前所言,都是老夫心中最坏的打算,未必会走到那一步……!”抬手道:“这两件东西,你且收起来吧!”
云沧澜皱着眉头,一时间却不敢收下。
他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分量,从某种角度来说,商钟离这就是授权,这位名将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只是想着在前往战场之前,将后面的事情托付一个可信任有能力的人。
但是云沧澜却也明白,权势有多重,担子也就有多重。
这两件东西,看起来很普通,但是代表的却是极大的权势和极重的责任,云沧澜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扛得起这份重责。
他更知道,当自己接过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就要做好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
商钟离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老将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份担子确实很重,他也无法确定这个年轻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起来,但是在如今的情势下,也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最合适的选择。
一老一少都没有说话,屋内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云沧澜才深吸一口气,珍重地跪倒在商钟离的面前,恭敬道:“学生谢老师厚恩,学生誓死报效大庆,为了庆国,学生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他恭敬地接过了装有免死金刀和大将军令牌的铜盘。
商钟离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两只脚还在水桶之中,此时却是连脚也不擦干净,而是将两条腿从桶里拿出来,赤脚踩在地上,上前扶起云沧澜,看着自己这名弟子,叹道:“难为你了!”
……
……
韩漠和曹殷自皇宫回到皇家别院之时,已是半夜时分,皇家别院内,却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礼部官员以及陪嫁的宫女太监们此时都是忙忙碌碌。
皇族的大婚,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燕公主”此时已经在一帮宫女的服侍下,在随行礼部官员的监督下,开始为紫儿梳妆打扮,编髻,描眉,点腮红,打粉面,含春红,那是一样也不能马虎,还有服饰装束,都是有着严格的规定,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既然身在庆国,与庆太子大婚,有些礼仪自然是要遵照庆国的传统来办,燕国礼部方面为了大燕的面子,也是与庆国方面经过多次的交涉,在某些方面还是保留着燕国的传统,毕竟这是一场浩大的燕庆大婚,所以中间不单有庆国的礼仪程序,也有燕国方面的一些细节传统。
双方的操办官员,也就是在这些方面研究了好几天,具体到每一个细节,都是有严格的协定,所以从一开始,紫儿身边便要跟着礼部官员,监督接下来的一切礼仪程序。
第六七四章 太子婚,将军行!
这一日,按照燕国的历法,乃是燕历平光九年八月二十六,按照庆国的历法,则是庆历崇仁十三年的八月二十六,在两国的历法之中,这一日都算得上是极好的日子,宜婚嫁,更宜出行。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庆宫便已经派出了大批的宫女和太监在皇家别院外等候,御林军为了以防万一,在韩漠的亲自带领下,严阵以待。
按照礼仪的程序,卯时一过,公主便要在仪仗队和护卫队的簇拥下,前往祭天之所齐天观,那个时候,庆国的太子和官员都会在齐天观聚集,辰时开始进行祭天仪式。
仪式自然是漫长无比的过程,只是在午时之前,仪式便要结束,随即太子便会护卫公主的大婚车鸾,进宫拜见皇帝皇后,由皇帝册封公主为庆国的太子妃,皇帝皇后更要赏赐大批的财物。
这些仪式过后,公主才会被迎入东宫,进行又一系列的仪式,总体而言,这一场大混下来,操持婚事的官员们固然累的昏天黑地,便是当事人庆太子和燕公主,也会是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