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青只想知道一件事。
“妈。”她看向梁珍,轻声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梁珍沉默了许久才说:“车祸前两个月。”
那时候陈青和方渐青在一起没多久,正是最甜蜜的时候。
陈青忽然感觉腹部一阵发酸发疼,好像悬着的铡刀没落到她的脑袋上,但落到了她的身体里,切割着她的心脏,大量血液在身体里泛滥,包裹着她的胃。
她觉得想吐,又生生忍了回去。
“妈,对不起……”陈青说不清自己在为哪件事道歉,只觉得话语是如此苍白。
她苦涩道:“无论您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别不要我。”
这是什么话啊……
梁珍的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张了张口,没能说得出话。
依照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了解,梁珍可以敏锐地察觉的方渐青和陈青之间的不对劲,无论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她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她必须要照顾到两个孩子的心情。
但最近陈青的状态不对,她必须要和她谈一谈。
梁珍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陈青的样子,她沉闷,不爱说话,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甚至开始躲避好意。
而如今的陈青,好不容易开心地长这么大,长得聪明漂亮,长得有血有肉有棱角,怎么能说出“别不要我”这样的话呢。
梁珍满眼泪光,忽然很气愤地拍打陈青:“胡说什么!乱说什么!”
这是梁珍第一次动手打她。
打得很用力,很痛,陈青忍不住发出闷哼。
梁珍立刻停下动作,露出难过又心疼的表情。
还未到七点,房内安安静静,房外有鸟虫鸣叫声。
梁珍已经五十多了,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旧那么美丽温婉,用和方渐青有些相似的眼睛注视着陈青,陈青觉得很心酸。
她忍不住喊:“妈……”
“陈青。”她打断道。
这是梁珍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叫她全名,让陈青心里发凉,几乎做不出反应。
然而梁珍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
她说:“陈青,我把你从福利院带回来,不是想要一个情感的寄托,只是因为喜欢你,我和爸爸都喜欢你。渐青就更别说了,你知道他的,嘴硬心软,生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负,最喜欢你的肯定是他。”
陈青紧抿着嘴,任由梁珍轻轻搂住她。
“我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得这么好,所有人都应当喜欢,渐青也不例外。我的渐青也这么好,小姑娘喜欢上他也是理所当然。这证明我的孩子们都是世上最好的,我怎么会不开心?”
梁珍轻抚陈青的手,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开心与幸福。
她看着陈青说:“我爱你,爸爸也爱你,不止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还因为你是陈青。你和渐青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少了谁都不行。”
陈青的下巴不自觉地抖动,强忍着不失控:“可如果——”
可是可是,世上有这么多可是。
如果如果,那都是些不实际的假设。
梁珍一个也不想听。
她打断陈青,用令陈青感到温暖的眼神和语气缓缓说:“小青,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爱你,我们永远不会不要你。”
……
八点,陈青回了方渐青那里。
方渐青衣冠楚楚抱胸坐在沙发上,脸上却阴云密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看到陈青进来后,面色微微放松了些,但口气依旧很生硬:“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陈青若无其事道:“去旁边公园逛了逛,没听见电话。”
漏洞百出的谎话,陈青说完就觉得太蹩脚。
可方渐青好像很相信她,没有半分怀疑,只是批评她“也不知道耳朵长来干嘛的”,而后嘱咐说:“下次出门说一声,我还在等你吃早餐。”
陈青想问他为什么要等她,但又觉得好像没必要。
她点头说:“好,对不起,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不是,你道什么歉啊?”一拳打在棉花上,方渐青呆住了,好像觉得陈青不可理喻,脸色变得比进门时候还难看,厉声道,“哪里学的这奇怪的习惯,不要有事没事给人道歉,你又没欠我什么。”
陈青“哦”了一声,提醒他:“你是不是还要去上班?”
“嗯。”方渐青快速抬手看了眼时间,抿唇道,“先吃饭吧。”
早餐是餐厅送来的,陈青没什么胃口,只吃两口便停下来。
方渐青的胃口倒不错,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如今正在剥鸡蛋,右手臂上还有她昨晚留下的抓痕,但他似乎不觉得不妥当,随意地撸起袖子,将它暴露在空气中。
陈青看着那抓痕出了会儿神,忽然问方渐青:“我的护照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你要用吗?”
“可能会用到,你先还给我吧。”
方渐青没怎么细想地说“好”,抬头看到陈青盘子里剩的东西,不高兴道:“怎么就吃了这么点,赶紧把剩下的都吃完。”停了几秒,又忍不住似的说,“每次说要做的是你,中途半死不活的还是你,不想下次真晕了,就多吃点。”
说完他便静了下来。
方渐青挺假正经的,晚上怎样另说,但很少在白天谈起夜间话题,现下冷不防说起这些也显得很不擅长。
陈青觉得有趣,于是笑了一下。
方渐青似乎也后悔提起这个。
他凶巴巴地说“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把剥好的鸡蛋丢进陈青盘子里。
吃完早饭,方渐青便赶着去公司。
出门前,陈青喊住他说:“爸妈好像回来了,我回去陪他们住了。”
方渐青愣了下,很快地看了陈青一眼。
这一眼又深又怪异,让陈青产生一种方渐青想挽留她的错觉。然而现实是,方渐青搭着门框移开目光,留给她一面看不出情绪的背影,甩下一句“随你”,便出了门。
第42章
陈青回了房间。
她躺倒在床,觉得胸膛像是隧道,空气则是地铁在里头空荡地穿行。
她像有几秒想起刚刚方渐青的眼神,剩下则在想梁珍。
梁珍说的每一句话,陈青都忘不掉。
就算是刺猬也有柔软的腹部,陈青刻意回避了很多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苟且地留在表面轻松的当下,但欲望就像黑洞,矛盾就像沼泽,早晚有一天会将她吞噬湮没殆尽的。
陈青必须承认她很累。
两个人的回忆只有一个人保存,这样的认知总是让她感到挫败无力,短暂温存背后是更大更深的寂寥,在她身体里弥漫四窜,张开血盆大口迎接她,她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然后当它不存在。
然而陈青比谁清楚,和方渐青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饮鸩止渴。就像吗啡,起初对痛苦有效,但如果不加以克制,它就会变成可怕的毒药。
陈青想起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梁珍犹豫地喊住她,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还能不能反悔,最后又问她,有没有和方渐青说过留学的事情。
除了第一个回答是肯定的,其余都是否定。
实际上陈青在上个月就已经确认了offer,但她既没有和方渐青说,也没打算说。
小时候人们总是渴望自己做决定,可长大后就会意识到,做决定其实是最艰难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可这是避无可避,迟早都要面对的。
所幸陈青不是不敢承担后果的人。
她亲手将事情推到这一步,冷静清醒地看着最后一粒沙漏完。
在方渐青的放映室里,陈青列了超过十个人生方案,绘制了数个适合自己的未来蓝图,或宏伟或稳重或平凡,但没有一个关卡包含方渐青。
他从来不在她的计划内。
方渐青是不定因素,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是陈青就算不舍也要挖掉的地雷。
她要提前走远。这样等他真的炸了,也伤不到她。
不过陈青心底还是感谢方渐青的,毕竟要不是陪他去英国出了趟差,体验了一阵那边的环境,她还不能这么快做好决定,直接选了英国的大学。
等她学成归来,或许可以给方渐青包个红包表示感谢。
初春的阳光爬进房间,陈青却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床上,手机提示音响起,可能是方渐青,但陈青没有查看,只是闭上眼睛,然后一觉睡到中午。
醒来后,她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行李。
大一到大四,虽然住在方渐青这里的时间没多少,但陈青发现存放于这间屋子的行李比她想象的多得多。最后她只理了一半走,剩下不打算要了的,便原封不动放着,等着方渐青哪一天将它们丢了。
搬走那天是个雨天。
离开前,陈青思忖良久,想着她搬走方渐青应该挺开心的,就当给他一个惊喜了,所以最后没给方渐青发消息,只是拖着行李箱走了。
回到家后,梁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说出去走走也好。
方世国站在一旁叹气,陈青抬头看他,方世国便也过来抱住了她,好像陈青真的还是个小孩,在外面受了欺负,就要家长哄一哄才行。
陈青频繁眨眼,才把眼里那点酸涩眨掉。
之后陈青在家呆了一个多月,陪梁珍和方世国做了很多事,也聊了很多真心话。
陈青能感受到梁珍很担心她和方渐青,但她认为这种担心都是多余的。
她每一步走得踏实,可能是有过偏移,但从没有脱离轨道,而方渐青也有他的康庄大道,会结婚生子,会继承家业。往好处想,往后他们遇见了,说不定还能平心静气地打招呼寒暄,像真正的兄妹一样,梁珍和方世国也会有一对很孝顺他们的子女。
没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陪他们,空闲时间陈青去福利院帮了不少忙,院长听说她要去留学,高兴地表示恭喜,带她去看新建成的设施,总之每天过得很充实。
在这期间,陈青接到过方渐青的一通电话。
在一天晚上,很深很深的夜里。
她迷迷糊糊接起电话,问是谁,但那边没有回答,好像自己都没想好或是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听筒里只有很轻呼吸声,一声声,从耳朵进去,在身体里起反应,像安眠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