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酩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是什么年代,我当年是什么时候?那时候静灵门就是穷!就是偏僻!就是落后!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楞头小子跟我说这些!你们也别把静灵门想得太好,说句不好听的,静灵门才是毁了你们一辈子!”
“静灵门怎么毁我们一辈子了?”
忽然一个温和的低沉男声出现,苏云抬头看去,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对方穿着黑色的普通道袍,没穿法衣,就像忽然出来散步一样,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车绪鸣这时候从平板那头说:“师父!”
其他小道士要么跟着喊师父要么喊门主好,看来,这就是静灵门现任门主了,也是当初给余酩松绑让他逃走的师兄——安静和,对方看现在看起来比余酩还要年轻许多,不看眼睛的话,差不多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而论实际年龄,比乌家老爷子没小多少。
安静和缓步走到余酩身边:“师弟,好久不见了。”
两人这么凑到一处对比,高下立现。
与余酩的狼狈和不得志不同,安静和给人的感觉就是平和儒雅,仿佛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情都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妥善处理,情绪稳定的人总能讨人喜欢。
三十年没见,余酩跟安静和的样貌其实没怎么变化,然而两人的现状与境遇已经完全不同了,就算余酩没被苏云关上这许多天,他依旧不能跟安静和比,现在安静和是静灵门门主,身份、地位、修为,他们早已被拉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余酩只扫了安静和一眼,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
安静和并不生气余酩对自己的无视,反而温和地问他:“师弟,刚才你说,静灵门毁了我们一辈子,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们在静灵门,过得不好?”
“难道不是吗?你觉得你们现在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啊?明明是一群人,却要跟山精野怪混上几十上百年,你觉得你们还是人吗?”余酩冷笑着说,好像静灵门所有人都是傻子,只有他一个人清醒。
“师弟,你不能这么说,无论我们的道侣是人是鬼,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门内也有找了人当道侣的弟子,你不能一棍子打死说我们的道侣不是人就被毁了,我们自己愿意的。”安静和试图跟余酩讲道理。
余酩根本不管,他冷笑一声:“你们那叫什么自己愿意?找了普通人当道侣修为就无法精进,等于一辈子都不能修炼、不能出人头地、与长老和门主之位无缘,这叫愿意啊?这叫放弃!”
面对余酩的指控,安静和依旧没有生气,而是说:“但是师弟,人要获得什么就要选择放弃什么,没有什么事情是毫无代价的,你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况且,我们自己都没有觉得被毁了一辈子,你又如何替我们觉得生气和悲愤呢?”
平板那头的小徒弟们也跟着帮腔,尤其是车绪鸣,他喊得最大声:“师父说得对!整天想着不劳而获算怎么回事?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收获才对!”
余酩直接翻了个白眼:“你们人多,我不跟你们吵,你们连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都没体验过,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苏云,你还听不听了?”
估计是觉得跟一群已经被洗脑的人吵架没什么意义,余酩终于想起了现场还有个苏云,见到了当年放自己离开静灵门的小师兄,余酩的态度忽然变得好了不少,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单纯觉得丢人。
苏云便对安静和说:“门主你先歇歇,听听他还有什么说法,如果他被骗了,我们再提醒他不迟。”
安静和偏头看了下苏云的面相,点头:“可以,现在你应该很需要他的线索。”
于是安静和走到平板旁边,好像跟他的徒弟们坐在一起吃瓜似的。
余酩受不了他们,想让苏云把他们都赶走,可是苏云有句话提醒了他——万一他知道的事情都是假的呢?关于静灵门的功法他都不愿意相信,难保在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里,没有一两件是他理解错了的。
思来想去,余酩觉得自己如今落入静灵门手中了,应该很难再逃走,这殡仪馆也不知道怎么做的,他死活没找到逃出去的办法,苏云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在众人的凝视下,余酩咬了咬牙,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当年他被静灵门的长老带到门内后,余酩心中只挂念改命运一件事,可整个静灵门好像没有人完全是奔着修改命运来的,反而是修炼跟……找道侣了。
余酩特别不能理解这个事情,他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功利不讨师父们喜欢,所以看起来十分乖巧,但奇怪的是,他的进步非常缓慢,甚至可以说是平庸。
因为进步实在太慢了,老师们终于注意到了他,于是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懂,余酩趁机装作一副难过的样子,说不知道,还问是不是自己天赋不好、命格不好,所以进步才这么慢?
老师们面面相觑,告诉他说,静灵门的功法很特殊,将来是要选定一种非人的对象当道侣双修的,到时候修炼速度才会变快,而余酩一开始的进度太慢,大家觉得可能是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不过静灵门不太讲究入门阶段的修炼速度,只要后面找到道侣了,速度就会上来的。
余酩一听,觉得这是不是在骗人啊,怎么还要选个非人的对象当道侣?
可是随着余酩逐渐入门,他慢慢能看见静灵门里那些跑来跑去的山精野怪,不得不相信,老师们说的是真话,而且他将来也要找个这样的对象。
但是他想到那些是僵尸、妖怪、恶鬼就一阵恶心,尤其是他某次去后山跳水,看到一个恶鬼浑身是血、指甲漆黑、脸皮撕裂的模样,差点吐出来,打完水,他看到那恶鬼给自己画了张漂亮的皮,然后回到静灵门里,跟一个讲课的老师恩爱地凑到一起。
余酩被恶心得一晚上没睡着,他无法想象,将来自己也要抱着这样的恶鬼生活,那真是多看一眼就能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安静和这时候忽然插了句嘴:“所以你当时请了假离开静灵门,说是回去看望老道长,其实是你想跑吧?”
“呵,我都看见人跟恶鬼凑一起亲吻睡觉了,我为什么不跑?不跑是傻子!”余酩骂骂咧咧地说,可见看见恶鬼跟人在一起当道侣这件事给了他多大的冲击。
平板里的车绪鸣猛地咳嗽好几声,尤其在余酩说话的时候,咳得好像肺都要咳出来。
余酩听得烦躁:“小子你要咳就把声音关了,吵死了!”
安静和平静地替车绪鸣说:“他咳,是因为我也修的鬼道,我的道侣是一只鬼,在你失去行踪后,我也没放弃找你,后来碰上了我的道侣,修为逐渐增长,才在前门主退位后由我继任。”
闻言,余酩也噎住了,他没想到,安静和居然最终也选的鬼,他以为,按照安静和的性格,应该会跟前门主一样,选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山精,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安静和是个很温和安静的人,跟他的名字一样。
这样的人最后居然找了个女鬼当道侣,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画面。
余酩嫌弃又古怪地重新审视一番安静和,撇了撇嘴,不管他,继续说自己请假离开静灵门之后的事。
由于静灵门上没有电话,道士们互通消息都用的纸鹤,可是余酩修为差,又实在看不起静灵门的修炼方式,所以他不会,没办法放纸鹤提前跟老道士说一声。
不过余酩记得老道士说他会继续留在杏济观治疗,最近几年应该都不会离开,他就准备先去杏济观看看,就算找不到老道士,至少可以问问杏济观的师叔知不知道老道士的踪迹。
结果余酩到了杏济观外的山林里就死活找不到杏济观了,他在那找了几天才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他没找到,是他被阵法拦在外头了,之前他能随便进出,是因为有人带着,现在没人带着,他又不是杏济观的弟子,当然不能进去。
余酩很是失望,同时对老道士难免心生怨怼,说好在杏济观等他,结果就把他丢在静灵门了,说不定老道士就是不想管他了,才把他丢静灵门去呢。
无法进入杏济观,余酩又在外头晃了好多天,直到一个认识他的弟子出来采买,才问他是不是想进去找师叔。
难得遇见个活人,余酩自然说是,还说明自己想找老道士了,过来看望的。
不得不说,在演戏这方面,余酩实在是装得像,他这么一副可怜又充满孝心的模样,不谙世事的小道士立马心软了,先带他进了杏济观去找师叔才又重新出去采买。
余酩重新见到了那个给老道士治病的师叔,就问对方老道士去哪里了,师叔讶异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找呢?你前师父他病好得差不多了,说想去静灵门找你呢,你没遇上吗?”
“怎么会呢?我刚从静灵门出来,他去几天了?别是错过了。”余酩也傻了,他出来大概十来天的样子,万一他刚出来想找老道士,老道士就去静灵门找他,那不是生生错过了?
“去半年了,你才出来十几天,没碰上他吗?”师叔也皱起眉头,不由地担心起来。
老道士年纪大了,难保在路上出什么事,不然以他的修为来说,去静灵门实在是轻轻松松。
余酩没办法,杏济观没有人,他不好久留,又想跑回静灵门,去问问老道士有没有去过,但是在路上,他遇见了另外一个道士。
对方自称紫渊居士,在火车上一看到余酩就说,他是个无父无母无师无子之相,现在他与其回静灵门,不如回老道士的道观,再晚一些,他连老道士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提到这个另外遇见的道士,安静和低声重复了一遍:“紫渊居士……”
余酩侧目看他:“你认识?”
“听说过,他似乎算命很准,准到连任何意外都能算得一清二楚,一般来说,算命这种事,意外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有些人的选择或许会临时变卦,但是这个人,听说他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安静和说着,微微皱起眉头,总觉得这个描述对一个修士而言,有些过于玄乎了。
道家讲因果功德,一个人能抗多少因果功德都是有限的,紫渊居士如果真的这么厉害,那他身上抗的因果怕是早出意外死掉了,怎么还能混得风生水起的。
苏云垂下脑袋倒着凑到平板摄像头前,整张脸都是扭曲的,她问车绪鸣:“车大师,你知道这个紫渊居士吗?”
镜头忽然被一张扭曲的脸挡住,车绪鸣跟他的小伙伴吓了一跳,差点黄符就扔过去了,在苏云问完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车绪鸣想了想,摇头:“没有,如果滨城有这一号人物,我就不可能混出大师的名声,无法超越对方,我就不可能是大师,而是那个算命的。”
人们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总要比出个一二三来,最好的才能叫大师,其他的都是骗人的神棍。
虽说车绪鸣这话有些贬低自己的意思,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果滨城有这样的一位大师存在,那就不会有他的出头之日,别人只会认这一位顶级大师。
余酩虽然不喜静灵门的人,却也跟着点头:“这小娃娃说得没错,紫渊居士要是在滨城,怕是所有以算命吃饭的道士都会被挤压得没饭吃。”
苏云很是不解:“有这么厉害吗?他要是真厉害,怎么没想办法改你的命运呢?”
“其实他给了,但是我没能做到。”余酩沉默一会儿后说。
火车上偶然遇见紫渊居士,余酩完全不信他的话,毕竟余酩就算修为再差,也是正经道门出来的,理论知识并不差,甚至可以说非常努力地把知识点都背下来了,奈何修为进展缓慢,无法用出更高深的道术。
不过紫渊居士的话提醒了余酩,老道士在杏济观待了这么久,身体好了不少的话,不仅会想去静灵门找他,也会想回自己的道观看看其他弟子,不管那道观多小,对他来说可能都跟家一样。
于是火车走到中途,余酩就临时下了火车转另外的路线打算回道观去看看老道士有没有回去,没想到,那个自称紫渊居士的道士也跟着换了火车。
余酩没管紫渊居士是不是要跟着自己,他作为一个成年的男性,又没什么钱,根本不值得别人抢劫,说不定对方就是顺路了。
老道士的道观在山上,余酩从前就觉得这山相当难爬,最烦的就是需要上下山。
结果在静灵门待久了,他觉得已经嫌弃了许多年的偏僻山坳像个小山坡一样,没什么难度,好走得很。
回到道观里,余酩看到的不是师兄师叔们,而是大门紧闭,他一下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师兄才来开门,发现对方一脸悲伤,看到余酩回来,却又有点高兴。
被师兄带到道观的房间里,余酩看到了躺在床上精神不是很好的老道士,对方看起来老了很多岁。
余酩对这个老道士其实没什么感情,但或许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心中难免茫然和震撼,于是被推着跪在了床前。
老道士勉强睁开眼,看到余酩后笑了下,又不动了。
观主擦了擦眼泪,说:“师父他老人家本来在杏济观治得好好的,回来的时候精神头也很好,但是准备出发去静灵门探望你那天,山下忽然来了人求救,师父去了之后回来,就成这样了,我们本来想请杏济观的师叔过来看看,但师父不让。”
关于老道士下山救人的细节谁都不清楚,因为老道士的修为很高,加上平时身体很好,就算生病了,也有杏济观的师叔已经帮忙治疗,趋近痊愈,只差最后的疗养。
老道士本来就爱出去行侠仗义,他们以为这次救助跟之前的一样,不会有任何意外,回头老道士救助完了,可以直接去静灵门找余酩。
谁成想,老道士居然又回来了,而且伤得很重,都是内伤,看起来十分古怪,以他们道观的实力来说,肯定治不好,观主想传信请杏济观的师叔来,老道士始终没同意。
余酩觉得很可怕,他回来就是想让老道士再罩自己一次的,可老道士要死了,他怎么办呢?
在震惊过后,余酩跪在床前哀求老道士去请杏济观的人来救命,老道士却趁精神好的时候说:“徒儿,这其实不是伤,是反噬,我救了个……命中注定要死的人,所以他该承受的劫难,就换到了我身上,如果别人来救我,别人也得死,你明白吗?”
听完,余酩被吓得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睁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余酩终于回过神来,他抓着老道士枯瘦的手臂问:“师父,你不是说静灵门有改变命运的办法吗?我、我带你去静灵门?静灵门那么多厉害的老师,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不一样的,命运不是劫数,你要分清楚,静灵门能做到的其实是改变命运,但该有的劫数从来不会少,当初我看你面相,就知道你命中有大劫,但是这个大劫很晚很晚才会到来,所以,想试着改变你人生中的选择,看看能不能救你一命,但是……”老道士没说完,后面的话也不用说完。
“怎么会……那、那不就是说,我最后还是会死?”余酩愣住了,他双眼失去神采,“这么说的话,我去静灵门有什么用啊?”
老道士缓缓闭上了眼:“试一试总比不试强,徒儿,我知道你心中的怨气跟贪念从不曾放下,可就听你师父这一次,为了好好活下去,你回到静灵门,好好修炼,可以吗?”
看着老道士灰败的脸,余酩嗫嚅着犹豫许久,最终应下。
当晚,老道士就走了,看起来就像是寿终正寝的老人,曾经精神奕奕老当益壮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死亡之后,身体迅速衰老,皮肤皱得好像树皮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都忍不住这是谁。
余酩跟着道观给老道士办了葬礼,没住两天,遵从老道士的遗嘱,准备回静灵门去,老道士说的话他始终记挂在心里,所谓很晚才会到来的劫数,让他恐惧,既然静灵门有办法,他就回去,哪怕这个门派的功法跟道士都让他觉得有病。
可是在山下,他又遇上了那个紫渊居士,对方似乎就是在山下等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纸鹤,看他下山来,笑着问:“准备听你师父的话回静灵门?”
听他这么问,余酩就想起了在火车上他提醒自己回来见老道士最后一面的事,因为老道士去世给他太大的震撼,现在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他一眼就预言到了。
余酩莫名生出一点恐惧来:“是又怎么样?那是我师父给我找的门派,更是他老人家的遗嘱,我当然要回去继续修炼。”
“啊,你别生气,我没有拦着你回静灵门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你难道不害怕吗?你师父说的劫数,难道你就没想过要改变命运?”紫渊居士温和地笑着,好像一个好心的长辈。
说到无法改变的劫数,余酩心里就一咯噔,他嘴硬着说:“我师父说了,劫数不能改变,命运改了劫数也不会变,待在静灵门,他们至少有办法救我。”
紫渊居士听他这么说,突然大笑起来,没一会儿居然笑出了眼泪来:“哈哈哈哈……确实,你师父说得没错,命运可以改变,劫数无法改,所以但凡命格中有劫数的,一般道士都不会接单,因为一旦影响了对方命中该经受的劫数,就很容易转移到自己身上,就像你师父那样。”
话说到这,后面往往会跟着一个“但是”。
果然,下一秒紫渊居士就收敛了笑意,说:“但修改劫数的办法,不是没有,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余酩可不是什么好骗的小孩儿,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或许要说些什么自己付不起的代价了,于是直接绕过紫渊居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那紫渊居士似乎猜到了他的选择,于是追了上来:“你不用担心我有别的目的,我只是修炼的方向是命数与演算,但是呢,在我的演算,我发现劫数很难改变,所以我想找到改变劫数的办法,找你是因为,你的劫数很晚,无论前期做了什么,都有机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