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趁此机会狠狠吸了口气。
“——宪弟!”
碉堡下传来高喊之声。
是百安大长公主的声音。
“别来无恙!”
百安大长公主语声高亢,仰起头来,露出无瑕的脸与藐视一切的眼光:“溃败至此,你仍掐着显金作甚?将她放下,我们好好谈谈——你知道的,父皇身死前逼我们立下誓言,姓徐的不杀姓徐的。
“——我不杀你!”
昭德帝哈哈大笑:“你不杀朕!你不杀朕,你身后有的是人杀朕!——那!那个忠武侯!眼睛都绿了!”
显金努力呼吸的同时,分了个眼神给楼下。
还行吧。
哪儿绿了?
眼眶有点红,倒是真的。
昭德帝此话,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否认。
身下的黑马向前交替踩踏半步。
百安大长公主声音依旧高亢:“兵败如山倒,做人要认命,技不如人,便坦然认之,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昭德帝恶狠狠地“啐”了一声:“认命!?认命就没有朕的如今!认命!?朕还在泥里做蚯蚓!得不到你和太子的一个眼神!认命?!你为何不认命?你为何不在北疆孤老一生,却看到朕一点一点蚕食朝堂后,便火急火燎赶回京师来?!”
“劝人需劝己!你高高在上惯常了,便劝别人认命!认下低贱!认下卑微!认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昭德帝情绪激动,手上控制不住力道。
显金被摁得极其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放了她!”碉堡之下,另一个声音愤怒响起。
是乔徽。
昭德帝兴奋起来:“可以啊!我可以放了她!”
乔徽单手执弓,未得命令便擅自纵马上前:“只要你放了她,什么都好商量!”
昭德帝藏在黑暗中,高耸的堡垒将他保护得很好,声音穿过石墙:“你说话可能算话?”
碉堡之下高声道:“自是算的!”
昭德帝哈哈笑起来:“好!可以!”
显金明显感到扣住她喉咙的手顿了顿,似犹豫之后,终于看清形势,决定破釜沉舟。
昭德帝高声再道:“放朕的皇后与三、四皇子上船出海!朕在此处可以看到海面全景!长姐立刻立下旨意,待你百年之后,传位于朕三子应耥!”
显金不可见地微微一愣。
她以为昭德帝会要求放他撤离……
“朕知道,你必定杀朕!事已至此,朕已插翅难逃!待朕见到船出海,朕便自戕!”昭德帝哈哈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放给你,亦算全了先帝‘徐家人不杀徐家人’的遗旨!”
百安大长公主高声:“此话当真?!”
昭德帝大声:“当真!”
有时候爬虫当久了,偶尔也想做做英雄。三皇子、四皇子是他唯一中宫嫡出,血脉高贵,其余的孩子,虽对不住他们,却也只怪他们自己托生得不好,跟他一样,没从正妻的肚子里爬出来!
“朕那高高在上的哥哥为了保命,做出舍妾弃女之绝事!”
昭德帝语调狂狷:“朕这辈子,总有件事比他强吧!”
百安大长公主沉默良久。
除了夜空风与海浪的声音,谁也不敢插嘴。
“好!”百安大长公主道!
昭德帝不由自主地右臂一松!
就在此时!
就在此刻!
电光火石之间!
一支穿云箭击破长空,伏击而来,“噗嗤”沉闷一声,极为精准地穿透了昭德帝暴露在火光中那一块右臂肩头!
昭德帝随着惯性,右手一松,随着惯性向后一震!
寒光飞快掉落!
就在此瞬间,显金猛然向下一蹲,彻底摆脱了昭德帝的束缚,在熠熠如白日的火光照射下,显金精确地摸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迅速抓住再起身、转身、挥臂、抬手一气呵成!
“唔唔唔!”
昭德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双手捂住喉咙,却仍旧止不住喷射而出的鲜血!
显金的脸被飞溅的鲜血喷射满面,她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角度所迫,没能压住匕头……”
昭德帝双手抽搐着向前伸。
显金一把将其手挥开。
“‘姓徐的不杀姓徐的’——”
显金将匕首捏在手中,眸光坚定,语声平缓:“对不起啰——”
“我姓贺。”
第392章 谁又能说她不成功?(正文完)
顷刻之间,大厦倾覆,高塔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期待崩塌的声音。
皇帝都死了啊!
皇帝在他们眼前被抹了脖子!现在正跟一只拔了毛的鸡似的,一边脖子喷血,一边抽搐,一边无用地用手去堵脖子那巨大的血窟窿眼——画面荒诞又诡异。
众人愣了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有机灵的侍从从脱毛喷血鸡身上移到显金身上——老大都死了,他们这群喽啰还能活吗?
答案一定是否认的。
待反应过来,便有人率先拿刀冲向显金。
那人刀尚未举起,左胸先中一箭!
显金扭过头,当下一个闪身蹲下,这好似一个信号!
随即,飞箭如落雨朝着高塔疯狂来袭,站在高塔明处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箭雨瞬间夺去生命,躲在暗处的人扭头就跑,毫不恋战——显金扶着青石砖缓缓站起身来,低头垂眸俯视而下。
早已凉透的血滴垂在长长的睫毛上,给她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层妖冶的嫣红。
高塔之下,马背上宽肩窄腰的男人单手背弓,朝显金遥遥躬腰垂首,姿态舒展且谦卑。
……
处心积虑的杀戮往往如暴风雨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
屯中两千人,如瓮中之鳖,负隅顽抗者被斩于马下,投降认输者被缚于马前,昭德帝的皇后、两位有子嗣的低位嫔妃与子嗣均被控制在屯口小屋之中,校场中乌压压跪了一堆俘虏,山坳处重重叠叠堆积着死尸与残肢。
鼻息之间,流淌着接近固体的血腥气。
将士们吆喝着清点战利品。
藏狐亮亮老师路过,冲显金高高挥舞拳头:“……动作利索!真是一头敏捷的狐狸!”
显金挥挥手:真是谢谢啊,大家突然成一个品种了呢!
显金转过身,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山坳处,夜盲让她看不清楚,但流动的冷气也能让她清晰感觉到,生命在权利争端的作用下渺小如蜉蝣。
“很好。”
身后传来清冷喑哑的女声。
显金扭过头。
不知何时,百安大长公主站到显金身后:“机敏、果断、强壮、聪慧、勇敢——我在二十岁,也做不到你这样好。”
百安大长公主背着手,目光如炬,好似根本嗅不到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这江山,需要的,正是如你这般的人——显金,认祖归宗吧,我可立封你为皇太女,则天大帝通过婚姻嫁娶获封女帝,你无需吃婚嫁的苦头,更无需一步一步向上攀——姑母自会帮你将路都铺好,把你捧得很高很高,到时万国朝拜,无论是敌是友,都必须笑着祝你万岁万岁万万岁。”
显金侧眸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言语自负自傲,仿若一声令下,九州山河皆在反掌之间。
而百安大长公主正将山河大地捧于自己跟前。
百安大长公主的期待,她一直有所感觉。
有心动。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她想成为规则,而非规则之下的蝼蚁,她想运用权利,斗胆以一人之姿挑战整个山河的旧俗,她想要她的思想在更大的平台投射出更熠熠生辉的光。
机会就在面前。
机会,所有人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百安大长公主斗篷飞扬,刀尖低低垂下,一滴两滴血液顺着刀刃没入泥壤。她的侧脸挺拔极具力量,眉毛并未修剪得细长规矩,反而有万物丛生的蛮横和野性。
“姑母,您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显金转过头,低声道。
百安大长公主愿闻其详:“嗯?”
“我有点想吐。”
显金声音平静:“我胃里空空,但喉咙直泛酸水,腹腔胀痛,如有千万层浪涛在拍打我的胃肠,刚刚我从高塔上走下来,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百安大长公主垂眸:“不习惯杀人放火,却也正常。”
显金摇摇头:“作为纸行老板,我若惨败,不过是赔钱赔地、关门大吉,筹够了本钱,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作为位高权重者,一旦决策失误,便是千万条性命买单——就在刚刚,如若我迟疑拖累片刻,不仅自己身首异处,今日前来的三千铁骑均将面临倾覆的局面。”
“上位者,最忌无能庸碌。”显金声音清冷:“逊帝平庸,一场天灾惹下三番人祸,大魏倒退三十年,东南沿海遭倭侵扰,北疆鞑靼几欲冒犯;昭德帝为伥所愚,被伥鬼扯作大旗,险些儒学崩塌、学论封闭,更甚与倭人狼狈为奸,海域国土几欲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