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董鹿的平板,严律坐电梯回一楼,旁边儿跟着的董鹿看看自个儿平板又看看严律,到底没开口跟这位脸色臭的要命的妖皇提这茬儿。
严律的心情确实很糟,这种糟糕一时分不清是气恼还是心疼,或许也有他自己无法察觉的害怕掺杂期间,多种情绪混杂一处,稀里糊涂地塞进妖皇的脑子和胸腔。
妖皇大人直来直去惯了,索性把这些都归位恼怒——对象竟然隐瞒病情,大罪!
他怒气冲冲地顶着臭脸回到一楼,一走到休息室推开门,看到“大罪之人”正坐在沙发上慢慢儿地用灵力凝成的剑气在一块儿小木牌上雕琢,冲云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旁边儿的长沙发上,肖点星和隋辨歪到一处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推门声一响,休息室内俩眯了会儿眼的小孩儿立刻蹦起来,薛清极也抬起头,仨人一瞧见严律面带杀气的表情都愣了愣。
蹦起来的肖点星和隋辨互相搀扶着又坐回去,不自觉地挪着屁股,离严律远点儿。
薛清极见严律脸色,直觉妖皇情绪不大对头,问道:“说了什么?”
严律一眼瞧见那块儿半成品的如意牌,方才的恼怒就跟放屁似的泄了大半儿。
他咬着烟过去,拿了那块儿如意牌看了看,这木头格外坚硬,非要以灵力才能刻动,他还给薛清极让他继续刻完的时候这东西几乎还算是白板一块儿,但现在竟然已有了大致轮廓,隐约看得出小仙童是要雕个小兽的图案上去,只是还看不出模样。
也不知道薛清极是趁着什么时候刻的。
可能是他睡着的时候。
想到自个儿蒙头大睡的时候,小仙童就坐在他旁边儿一点点儿刻着这块儿如意牌,严律心里就又酸又软:“四喜对虚乾的动向也不大了解,但给了个求鲤江大阵近十年来的灵气波动数据记录,我看有点儿意思,但还是得去孟德辰的地方看看。”
“还没刻完,”薛清极把如意牌从妖皇的爪子里抠出来,“倒也是个思路,虚乾会隐秘来事,但大阵的变动却不会骗人。”
严律手里攥着的如意牌被他拿回去也不恼怒,转头轻松将他那把冲云拿起来,略有些怀念地以指腹抚摸过剑脊,着重在“冲云”这两个古字上停顿片刻:“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样子,但剑身原本没这么多划痕。你怎么把它放在外头?”
但凡是剑修的剑,多少都会对除主人外的触碰有些抵触。
这也是为什么虚乾无法完全掌控冲云的原因,即便他已并非“生灵”,又以孽气裹住剑身,但只要冲云有挣脱的机会,便会反割伤外人重回薛清极的身边。
可这会儿冲云被严律拿起,却没泄露出半分带杀意的剑气,看得肖点星目瞪口呆——在他家藏室里的时候,这位祖宗可是连摆在那儿都不乐意,逮谁都想砍两下啊!
“它不大喜欢被收着,”薛清极起身,话是这么说,但抬手还是将剑隐起,“薛家夫妻的剑对它颇有畏惧。孟家在哪儿?”
孟家就在蛟固城内,离得并不算远,早就被仙门和老堂街围住。
严律用手机定了位,让董鹿等几个小辈儿留在这儿休息,自己和薛清极俩人过去直接查明白算完。
薛清极上车的时候倒是还记得严律交代的“任务”,手里还提着几兜没吃完的东西,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后还慢悠悠地啃了几口奶油面包。
这都是附近便利店随便买的,味道非常一般,小仙童死而复生了这段时间,也算是在城市里吃香喝辣过的土老帽了,舌头一搭里头的奶油就觉得不怎么样,嘴唇刚抿了下,就见旁边儿妖皇长臂一伸,把他手里吃了一半儿的奶油面包给掏走了。
“行了,不想吃别硬塞,”严律就着薛清极咬过的地方啃了下去,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口气不咸不淡道,“你又不是真低血糖,骗我一回就得吃这么多东西,也不怕噎得难受。”
薛清极咂摸咂摸嘴儿,从这话里品出一些阴阳怪气,惊异道:“你是在嘲讽我吗?妖皇倒是厉害了,什么时候有了这高级些的用词水平?”
严律都气乐了,嘴里东西咽下去:“你昨天就已经头疼过一回,今天频繁的晃神不也是一个原因?还低血糖,你身体毛病发作了,早上怎么不跟我说?”
“妖皇这话好奇怪,”薛清极道,“你也并未告诉过我,你死后没有来生,我可曾追究过你半句?”
严律让他给噎了一下,但觉得话题哪儿不大对劲儿,偏偏薛清极在这种绕开重点的事儿上得心应手理直气壮,俩人怒瞪着对方,好悬没在车里打一架。
过了两秒却又同时厉声吼道:“转悠什么,过来说话!”
车外背着手愁眉苦脸地走了数个来回的隋辨“哎”了声,屁颠颠地凑过来,扒着车窗问道:“你们吵完了?我能说话了不?”
“我跟他吵得起来吗?”严律嚼着剩下的奶油面包冷笑一声,“说一句顶十句,句句都往我心窝子上戳。”赶在薛清极再回嘴之前,严律又道,“怎么?”
“没事儿没事儿……”隋辨下意识接口,在车里一人一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里又改口,“有事儿有事儿,刚才严哥提起求鲤江大阵灵气波动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一件事儿。”
他不敢耽搁,言简意赅道:“孟德辰有一次到我家跟我爷爷喝酒,曾问起大阵的事情,说出活儿的时候发现大阵四周似乎有异样的灵气波动,我爷爷跟着他到大阵旁检查过,我也被带过去在附近打水漂玩儿,但听到我爷爷说,可能是因为附近有一个隐秘空间,这空间非常庞大而且能量不可预估,或许是因为以前发生过碰撞之类的,所以和大阵勾连在一起过,现在仍有互相影响的情况,只是十分微弱。”
一个隐秘的巨大空间,并且和求鲤江大阵发生过碰撞。
薛清极和严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境外境。
果然如隋辨之前的猜测一样,虚乾确实是从隋家这边儿打听到过一些信息的。
“行,知道了,”严律没把这茬告诉隋辨,小孩儿已经挺懊恼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没必要让他再焦虑,“你继续做你的事儿,回头有事儿联系我。”
隋辨乖巧地点点头,脑袋从车窗缩回去之前,又小心谨慎地嘱咐一句:“那个,你俩好好说话,别吵架嗷。”
最后一个字是因为脑袋上挨了严律一巴掌,抱着头缩了出去,眨眼就窜的没影儿了。
严律阴着脸发动车,薛清极也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吃食都丢到后座,等车开出去二里地,终于还是没绷住乐了。
“他跟印山鸣太像了,”严律咬着烟道,“咱俩以前但凡在你那师兄面前多拌嘴两句,他就觉得天塌了,想方设法都要把咱俩拉开。”
薛清极眼里带了点儿笑:“但大多时候都误入战局,最后还要我师父来把他捞走。每次我同你多吵几句,他在旁边坐的就特别难受,如坐针毡,你还总喜欢问他是不是屁股底下在孵蛋,坐都坐不稳。”
当年六峰上照真和印山鸣都是老实人,偏偏薛清极是个心黑面善的,老给这两人他是个好人的错觉。
后来又多了妖皇这个三五不时来串门的暴脾气,连六峰池塘里养的鱼都要祸祸,更何况那两位老实人,没少夹在中间受气。
严律笑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儿来:“那如意牌还是印山鸣交给我的,他早看破了你那点儿心思,只是当年妖和人毕竟——”
“他即便看破,也不会说什么。”薛清极声音温和道,“当年他那个和妖私下约定终生的侍从向他坦白时,我就在场。他起初是惊讶,询问为什么会喜欢上妖族的少女,我那时性格偏执,不知为何就联想到自己,那侍从还没说话,我就反唇相讥问为何不能。”
他那会儿已知道自己对严律存的是什么心思,也因此格外敏感。
严律头一回听薛清极说起这茬,不由愣了愣:“他怎么说?”
薛清极笑道:“师兄愣住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说的也是’。”
严律没绷住,笑了。
这话倒确实是印山鸣能说得出来的。
“我当时也被他逗笑了,”薛清极看着前方急速而过的道路风景,低声道,“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的时候觉得,有些感情,是叫迷了心窍着了道,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一笔大债,非要这辈子拿心肝脾肺一起偿还才好。”
严律顿了顿,嘴里好像慢慢儿品出点儿甜味儿,只是这甜十分虚幻:“你这不算是跟他坦白了么?”
“算吧,”薛清极侧头看看他,“但我不在乎,我憋得难受,非要说出来才舒服。”
他俩的感情倒真的像是欠债,只不过谁欠谁的更多,已经说不清了。
严律将车拐了个弯儿,照着导航的提示继续前行,心里之前的恼火慢慢儿地散了,再开口时说的却是:“我想好了,等事儿解决了,我就换房子,换一套更大的。”
这话题扯得八竿子打不着,薛清极挑挑眉。
“专门腾个屋子出来,放你的东西。”严律说,“你赶紧把那个如意牌给我刻好,回头我再淘换个古董架子摆你那把脾气够差的剑,以后你那些宝贝字条啊、书啊笔啊、用报废的手机、床单被套裤衩……乱七八糟的都丢进去,以后我没事儿就往那屋子里转。”
薛清极道:“你这个行为,现代有一个词可以解释,叫‘变态’。”
“……是有点儿,”严律琢磨琢磨,乐了,继而道,“但只要留着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忘了。我会记你一辈子,记到我死,我没下辈子,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薛清极垂下眼,挡住眼中各色情绪。
严律来劲儿了似得,絮叨起尧市的房子问题,中间儿趁着红灯抬手摸摸薛清极的脸,又问:“你那牌子什么时候雕好?也该给我了吧?”
薛清极吻了吻他的手:“还不是时候。”
他说的很平静,以至于严律甚至没想起来,他的小仙童并没有答应他会将这些东西留下。
他曾一度希望在严律的生命里留下最凶狠最深刻的一道痕迹,歇斯底里地希望严律记得自己。
但真的在一起后,薛清极又改了想法。
严律已经对这块儿破木牌子和一具相似的转世躯壳疯了千年,薛清极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上神留下的名为长生的“赐福”中对严律惩罚的一部分。
妖皇对小仙童的爱,成了一道注定要经年累月抽向自己的长鞭。
薛清极如果能活着,那自然会抓着严律一辈子。
但如果他留不下来,那他不会给严律留下任何可供怀念的东西。
妖皇会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忘记他,忘记那条以爱制成的鞭子。
*
孟德辰的住处在临近城郊的一处独栋小别墅里,周围几处房产基本也都是孟氏的人在住。
严律来之前,这地方就被搜了个底儿掉,围住这儿的仙门和老堂街两方把所有觉得可疑的东西都集中到一处,交给严律和薛清极检查。
孟德辰住的地方相当干净,一切从简,他自己用的手机都是多少年前淘汰下来的老年机,根本储存不了什么有用信息,电话往来基本也都是跟仙门和家里小辈儿之间的。
虚乾做事很少留下把柄,严律和薛清极对着一堆凌乱的古籍文件以及一台清理的相当干净的笔记本电脑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薛清极对这些电子产品还不大理解,严律看电脑的时候他就站起身,先是围着虚乾的这套房子转了一圈儿,只感觉风水格局不错,看不出更多异样。
等拉开窗户看向外边儿,他却忽然顿住,扭头问:“离孟德辰最近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这附近都是孟家的人在住,现在几乎都空了,仙门还得想办法跟官面儿上的人一个说法,”黄德柱被老棉一早派过来,现在跟屁虫似的跟在严律和薛清极后边儿转,“但您要说谁离孟德辰最近,那肯定得是孟三啊!他有时候甚至都直接住这儿,就为了方便直接跟着办事儿。”
严律和薛清极一愣,同时收起东西道:“孟三住的地方在哪儿?”
就在隔壁。
和虚乾这活了千把年的老东西不同,真正的三哥到底是个年轻人,屋里除了健身器械外还堆放了许多衣服杂志,电视电脑也有,但电脑里的东西同样清理的十分干净,看来虚乾考虑过自己要寄生这人,所以一早就把相关线索全部抹去。
薛清极对电脑不感兴趣,只摆弄着桌上的笔筒,见里头插着许多不同的笔,又拉开抽屉,发现里边儿各类崭新纸本都在,只是看情况是写过字儿的都被清理走了。
“这人有意思,”薛清极笑道,“好像是个习惯用纸笔记事的人,手机上的数据可以一键删除,但纸上的东西却可能漏下。多查一查,或许他还有些来不及销毁的笔记留下。”
黄德柱他们虽然来得早,却只奔着孟德辰的住处使劲儿,这会儿一瞧见孟三屋里一堆东西,赶紧帮着严律和薛清极搜索。
但屋内东西大多都被清理,严律也站起身来,跟着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忽然“咦”了一声。
薛清极循声望去,见严律正站在冰箱侧面,脚尖儿踩着冰箱底部缝隙里一张纸的小角,轻轻勾了勾,竟然从里头勾出来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
“这是?”薛清极凑过去看了一眼,“日历?”
严律举起手中带着灰尘的纸,吹了吹,上边儿是一份儿简单的年历,看样子是从一整套日历下撕下来的一张,背面是去年一至十二月的数字年月,正面则是今年的。
日历十分简单,只是整页数字,严律看了一眼冰箱,见上面几块儿冰箱贴歪歪扭扭:“应该是本来用冰箱贴固定在上头的,可能是开冰箱或者是走动时撞到,掉了下来没被发现。”
小日历上没有任何字迹留下,只有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一些日期上画圈或者是打叉。
很明显,这是孟三用来记当月要事的东西。
虚乾只能寄生孟三的身体,却没法知道他的记忆和习惯,所以在清理现场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冰箱上原本还留的有一张不起眼的日历,上头还留有孟三最后的讯息。
第100章
黄德柱凑过来看了看, 一头雾水:“这上边儿又是圈又是叉的是什么意思?”
严律皱着眉,将日历的两面翻来看去几遍:“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事儿,但具体是代表什么应该只有孟三知道。”
“突发事件必定是不会记录在这上边的,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将日历从严律手里拿走,“大多都是有预约、预定的事情才会记下,以避免忘记。既然已区分颜色,证明每一种颜色在孟三心里代表一类事情, 看这个。”
他手一指上头的蓝色叉:“无论是去年还是今年, 每个月都很规律地在月初那几天出现一到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