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德玄帝依旧不紧不慢,温言道:“大劫最致命的便是神族都无法抵御的冰寒,像九幽黄泉水再冷上千倍万倍,这便让为父想起昔年陈锋氏之祸,不过要说陈锋氏,还得从上古相顾帝君说起。”
向来神族闹出祸患,要么与妖族或凡人有关,要么是玩忽职守酿出惨剧,相顾帝君却不,为着天帝血脉之传承,他质疑天道藏私,直到某一日,他在天宫内寻到一团奇异火种,质疑便成了付诸行动。
“那是更古早时,不知哪位天帝留下的遗物。”水德玄帝摸了摸花白胡须,“不知那位陛下有何遭遇,半生执着追求斩断欲念,最终直至殒命也未能斩尽,遗留下来的那些恶念无法消除,便以神力化为火焰,警示后人不可触碰。”
相顾帝君偷走火种,下到凡间,不知戕害了多少凡人,终于将那火种利用人与妖化为障火海,搞出了万灵避让的吞火泽。
此举震惊上下两界,相顾帝君被擒后,被施加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刑罚,碾碎神魂,放逐神躯,永生永世遭受天道诅咒。
说到此处,水德玄帝反而笑了:“此事如今说来,倒像那凡间的传奇故事一般了,有人听乐子,有人过耳就忘,有人心生敬畏,自然也会有人心生向往,陈锋氏便是向往者。”
其时陈锋氏的帝君甚有天赋,神力修为高深,一心想在九霄天上建殿,从“帝君”变成“大帝”,然而天帝始终不允,时间长了,陈锋氏帝君难免心生怨念,加上那段时间上下两界并无什么祸乱,天帝无甚作为,陈锋氏难免跟相顾帝君一样,起了质疑心。
“陈锋氏举全族之力,终于被他们寻到相顾帝君留下的一篇残章,其上提到:障火乃有生者最恶欲念之聚合,九幽黄泉水乃死地之物,涤荡尘世间诸般残留,此一反一正之极,能触发裁断,用以终结天道之私。”
水德玄帝看了祝玄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方又道:“陈锋氏在下界聚集了不少厉害妖族,祸害了无数凡人,由此生出的障火都被他们藏在天界各处。那时天界尚无神族察觉,直到他们频繁往来云崖川取九幽黄泉水,惊动了天界巡逻官,这才牵扯出全族大罪。”
祝玄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大劫当真是由此引发?”
水德玄帝缓缓摇头:“为父尚无定论可言,只是一来,从相顾到陈锋氏都在折腾障火和九幽黄泉水;二来,大劫阴寒之力确然与九幽黄泉水相似,所以为父这些年一直守在云崖川附近。”
祝玄又沉默了许久,低声道:“父亲的猜测,是天帝触发了大劫?”
水德玄帝并没有作答,抬眼静静凝视他,半晌,忽然问他:“为父为什么让你和季疆学高阳氏滴血成石术,你知道么?”
祝玄不由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天界有无数修为高深的战将武神,这无数武神,却不会有一个能学成滴血成石术,你猜是什么缘故?”
祝玄吸了口气:“天帝血脉?”
水德玄帝淡道:“相顾质疑天道藏私,这或许便是天道之私。天帝血脉应天道而生,百无禁忌。日月星辰、百万司部、万千生灵,唯有天帝血脉能调动。你当日在萧陵山遇见白虎下界,正是现了天帝神像才将它遣回——就是这个道理。”
萧陵山见白虎……父亲竟连此事都知道。
祝玄的诧异只有一瞬,很快便释然,从一开始他就明白,水德玄帝收留两个帝子绝不仅仅出于仁慈,天帝血脉如他所言,百无禁忌,他怎可能真正放着不闻不问。
棋局一时僵持,交谈也不再继续,雅间内死寂无声,只有风吹得窗上竹帘轻晃,时不时“哗哗”两声细响。
灰雾顺着半开的窗漫进来,水德玄帝挥袖扫了扫:“这些灰雾越来越浓,看来有谁一直在暗中囤积障火。”
障火,灰雾,九幽黄泉水,大劫……祝玄觉着父亲对其中的关联应该了解得更多,至少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可他老人家似乎并不打算都告诉他。
因为缺少决定的证据?因为他还没从旧日回忆里挖出更有用的?
祝玄正要说话,冷不防小仙童突然在外面敲窗户,声音清脆:“陛下!有传音符被挡在洞天外,吱吱哇哇一直响,可吵了!”
水德玄帝“哦”了一声,指尖一晃,只听锐利的鸣声直穿洞天,清光倏地落在祝玄手边,却是刑狱司秋官递来的传音符。
“少司寇,下界巡逻的秋官两日前发现,环狗妖府内的九幽黄泉水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疑似有厉害妖族出手,尚未查到行踪……季、少司寇已堆了数月要务未处理,属下们不知何故。”
看样子类似的传音符递给过季疆,但他没管,秋官们多半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祝玄发了过来。
水德玄帝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九幽黄泉水消失?看来为父守在云崖川附近,反倒令暗中行事者不敢来了。”
祝玄立即起身拜别,刚要出雅间,便听水德玄帝低声道:“祝玄,为父今日所言,只有你知我知。”
父亲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是叫他别和季疆说。
浓厚的云雾划过视界,祝玄下意识朝上看了一眼,妖府半空悬浮着一颗光华璀璨的奇异物事,像一粒小小的太阳。
他刚回天界便收到了归柳的传音符,据说,季疆被嗽月妖君重创,还被收进了一件名叫“帝君泪”的奇物里,这东西应当就是帝君泪,相顾帝君的一颗泪。
对面被玄凝术紧握的嗽月妖君忽然有了动静,调整姿势般动了动肩膀,也不见现出妖身鼓动妖力,祝玄却觉玄凝术的巨掌隐隐有些抓不住他。
“我问最后一遍,”嗽月妖君死死盯着他,阴森的语气里杀意弥漫,“你是真知道什么,还是信口胡说?”
祝玄恍若不闻,身后墨线凝聚般倏地现出数把漆黑宝剑,他随手抓过一柄,下一刻便听雾中豹吼震天,四只巨大黑豹自四个方向闪电般扑来。
他反应奇快,纵身让过,但觉妖风肆虐而起,玄凝术的巨掌再也握不住嗽月妖君,妖云冲天而起,落地又化作一只黑豹,张嘴便咬。
四个身外化身?
祝玄侧身再让,冷不丁头顶一暗,雾中又扑来两头黑豹,一左一右朝他胳膊咬来。
六个身外化身!
祝玄手中宝剑急急一划,玄凝术的巨掌顷刻间护在身周,只听“卡卡”几声闷响,六只黑豹重重咬在巨掌上,嗽月妖君大喝一声,他的妖身最巨大,一口吞了半个巨掌,尖利的牙甚至无惧滴血成石术,深深扎进来,咬下一大块。
鲜血一下喷红祝玄的袖子,他的左手竟生生被扯去一半。
“滴血成石术又能奈我何!”嗽月妖君嘶嘶冷笑,“我要把你的皮肉一块块撕烂!”
好生厉害,他甚至还没放出障火。
祝玄神色凝重,踏上巨掌旋身腾云,水墨般的神像悬浮身后,正要动作,却听那帝君泪“嗡”一下,像是被敲响的铜钟,突然在半空摇晃起来。
一道,两道……成百上千道璀璨金光自帝君泪中破壳而出,妖府内遍地云雾一触到金光便化作虚无。奇异而磅礴的力量如柔和水波,一波波涟漪荡漾,片刻工夫便将整座妖府洗刷得一览无余。
恰逢正午,日光直射而下,落在虚幻的金色神像眉间。
神像头戴冠冕,双目紧闭,神色肃穆,正是数万年不曾再现的天帝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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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应该能继续,不能就后天。
第99章 如君斩绝旧日梦(二)
璀璨的金光一波接一波倾落,花林间像是突然生出一朵无比巨大的金花,层层叠叠的花瓣不停凋落,再不停生长。
季疆的身影陷在里面,渐渐再也看不清。
肃霜一下明白过来,他是要恢复重羲太子的真身。
能把重羲改头换面成季疆,必是水德玄帝的手笔,有四方大帝参与,此事背后多半牵扯无数因果,搞不好还和天界大劫有关。
按说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本来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可眼下情况不同,如果嗽月妖君不是失心疯信口胡言,她身上很可能真有帝君神魂碎片,不知是哪位帝君,但绝不会是好东西。
必须赶紧离开。
金光卷动间,一股股陌生又清朗的神力也似浪潮翻涌,前仆后继拍打而来,虚幻的花林顷刻间被拍得稀碎。
肃霜也被这股无法抵抗的奇异神力拽得站立不稳,忽听天顶“卡卡”声不绝,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裂纹越来越多,看样子帝君泪也承受不住这股神力,马上要碎。
神力一推一拽间,她立即借势踏风而起,吉光神兽流星般撞向天顶碎纹,孰料接触的一瞬间,帝君泪细小的碎片毫无阻碍地钻进了身体。
像有无数根滚烫的针刺进来,一根根钉入神魂,极力往外拉扯。
肃霜眼前一黑,神兽之躯倏地变回人身,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璀璨金光拔地而起,勾勒出一道巨大又虚幻的神像,神像张开双手,轻轻接住了她。
季疆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看样子你身上真有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帝君泪不肯放过你。”
……怪不得嗽月妖君气定神闲,他知道有帝君泪牵扯神魂碎片,她根本跑不掉。
先前到处乱飘的帝君泪碎屑仿佛突然撞见火光的飞蛾,没头没脑扑过来,肃霜欲要躲闪,可神魂犹在震颤,紊乱的神力根本无法运转,只动弹不得僵在那里。
神像的巨掌迅速合拢,将她拢在掌心,帝君泪碎屑扑在手背上,反应竟出乎意料地激烈,像火点跌进油锅,“咻”一声卷起血红火浪,险些烧中肃霜。
炽热的火光里,金蛇一闪而过,敏捷地托起肃霜僵硬的身体,疾电般钻入神像心口。
霎时间,帝君泪碎裂的动静、炽火燎烧的动静、神力冲撞的动静,一切喧嚣都消散,只有空旷的风幽幽回旋。
肃霜的身体重的像绑了几十个乌金锁神镣,一动不能动,金蛇将她顶在脑袋上,缓缓游曳而行,没一会儿,季疆的声音便再度传来:“你又想自己偷偷跑?”
风声应和着他说话的声音,肃霜只觉金光耀眼,深处似有宝座高悬,高挑的身影踩着金色的云和风,朝她缓缓走近。
再一个眨眼,迷离的幻象烟消云散,季疆还是原来的季疆,身上的少司寇官服被血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满脸血渍还在,只有先前几乎要了命的伤势不在了。
“据说相顾帝君对天帝血脉恨之入骨。”
季疆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旋即低头看了看手,他手掌上薄薄泛着一层血红的火光,正是方才帝君泪砸中神像巨掌后引发的火,看起来他对这些火无法可施,只能咬牙硬抗,额上冷汗点点。
“这话我现在信了,一颗泪都残留这么多恨意,想出去说不定要被扒掉一层皮。呵呵,早知如此,我才应该趁逆身玄冥阵还有效用,先偷偷跑掉。”
他脸上笑吟吟的,语气却带了丝阴鸷,现出真身的从容转瞬即逝,那个会发癫的季疆不甘心似的又开始隐隐若现。
肃霜没有说话,静静合上双眼,一点点平息震颤不休的神魂,理顺紊乱的神力。
或许是双手被烧得太痛,季疆的吐息渐渐粗重,他还在说:“我原本是能自己走的,但我走了,你可走不掉,除非你把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剥离出来……那个滋味想必不好受,嗯……比我现在更痛上几分吧。你……那时候被天火烧,也这么痛?”
巨大的天帝神像渐渐轮廓清晰,神力冲撞着半碎的帝君泪,那些泪水的碎屑复又小雨般洒落神像,倾泻相顾帝君残留的恨意,燃起血红的火。
半个身体都被点燃了,真的好痛,不过,扛劫的时候应该更痛吧?
剧痛催发着什么,季疆死死盯住肃霜,声音沙哑:“帝君泪可不长眼睛,把你神魂撕碎也不是不行……要不要把你丢出去?还是干脆陪我……不如我带你一起进大劫,我们一块儿为那些肮脏无趣的东西殒命……”
肃霜忽然睁开眼,扶着金蛇脑壳缓缓坐起来。
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对上了季疆的眼睛,没有预期的杀意,也不是恨意,更不是以前那心不在焉的遮掩回避,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她这样平静而深邃地看着他,神情专注。
她低低开口,朦胧的鼻音,语气平和。
“你好像很想得到谁的认可。”
明明摆出“为了你和他”,像是决定牺牲自己的选择,却又对她的独自逃离耿耿于怀;明明把她护进天帝神像,自己被火烧得快要站不稳,嘴上偏偏又开始放狠话,语无伦次地又说着什么“一起进大劫”。
肃霜一度最看不懂的便是季疆。
还不知他是重羲的时候,她就觉得他飘飘忽忽,难以捉摸,看似随心所欲地胡来,却又时不时往回缩,她曾以为是因着忌惮祝玄。
然而不是的,不是忌惮,他竟然是在乎。
这一刻剥离前事,剥离一切纠葛恩怨,肃霜忽然觉着能看清他了。
重羲蔑视众生,季疆玩世不恭,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有几道极在乎的身影,所以幻缘花开复又灭,所以他对着自以为的幻象一心求死,所以发现肃霜不是幻象后,一心求死变成为扛劫寻一个理由。
为着在乎的对象,他似乎什么好事都能做;可若得不到在意者的目光与认可,他似乎也能面不改色地作恶。
“你决定扛劫,你宁愿引火烧身,是为了我?”
肃霜吸了口气,慢慢站起身:“你想我说什么?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不用说。
外面帝君泪的碎屑漫天飞舞,血红的火光也在漫天飞舞,出去后它们就要撕扯神魂,翻找那莫须有的帝君神魂碎片。可那又如何?最多不过再来一场天火焚身,她受得住,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紊乱的神力已调息归顺,肃霜平静地移开视线,正要纵身而起,一直安静蜷缩的金蛇突然扬起长尾,一圈圈从脚盘到腰,将她牢牢锁死在原地。
眼前一花,季疆骤然凑到近前,他的脸上也已覆盖了一层赤火,双目被烧得血一般红,眨也不眨地直直瞪着她,许久,他干涸的唇翕动着,嘶声道:“我……我想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