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我们这就找医师去给他诊治……”宫务总管低低道。
无谁注意到,门前一位鬓发斑白,神态麻木得犹如一尊雕像般永远伫立着的人鱼侍卫眼皮跳动了一下,抬起头,睫毛颤抖着,朝没有关闭的门缝内望去。
一滴血红的泪沿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陛下,他的身体里的确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噬肉病菌,内脏正在被自己消化,可以说是在自己蚕食自己,我们没办法,母巢也修复不了,怕是没救了。”
刻托呼吸停滞,目光穿过围绕在母巢周围的医师与治疗水母们,落到巢中那抹身影上。
厄瑞波斯身体的表面肿胀得几乎透明,全身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却是黑色的,那些纹路甚至从体内延伸出来,化成了漆黑粘稠的菌丝,裹着他的周身。
刻托怔怔地看着他,意识到这就是暗潮的源头——创世人鱼拥有抵抗一切病毒的抗体,厄瑞波斯并不是生了什么奇怪的病……而是怨恨滋生出的黑暗的诅咒。
“自己吞噬自己?”第四纪元的王者不甘心地盯着母巢中的身影,“他是祖辈留下来的珍贵遗产,想要死,没有那么容易。你们给我把他治好,否则都为他陪葬。”
“陛下!”鬓发斑白的守卫侍卫伏在第四纪元王者的鳍下,突然开口乞求,“请把他送到祝福水母那里去吧,厄瑞波斯是那位神邸孵化出来的,它一定能救他!”
——彼时的祝福水母,早已在那场将厄瑞波斯拖入深渊的阴谋里,被策划阴谋的叛臣们设计引诱到了星核深处,已经被暗无天日的囚禁了数年。
由它亲自孵化出来的人鱼福祉,终于在多年后奄奄一息,面目全非地送回了它的怀抱,那一日,几乎半个海王星都听见了来自海底不知名的深处凄厉的哀鸣。
刻托泣不成声地靠在塞琉古斯的怀中,看见那主动请求留下来看守的罪徒匍匐着爬到祝福水母的前方,望着伞盖里包裹的厄瑞波斯爆发出悔恨的哭嚎。
“对不起……厄瑞波斯……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机会救你出去,等等我,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可那被仇恨吞噬的存在早已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空茫的双眼仿佛穿透他望向了无垠的太空,小腹渐渐隆起,鼓胀的鳞膜裂开,滚落出一颗牡蛎大小的孢子。
晶莹剔透的紫色,隐约可以窥见里面未成形的胚胎。
卡斯托耳颤抖地将它捧在爪心,仰头看去,却看见在诞下这枚孢子的厄瑞波斯犹如蜡像一般溶化开来,从他的胸腔里,一只形态诡异生着雌性上躯的黑色飞虫破体而出,双螯捧着被黑色菌丝包裹的紫色心核,迎面撞上他的脸。卡斯托耳被撞得仰面倒下,又爬起来,抱住了从伞盖内涌出来的厄瑞波斯融化的残躯,却连白金色的发丝都化成黑水从他的指间流逝漫开,什么也没有剩下。而那从厄瑞波斯体内钻出的黑虫,也带着他的生命核心一起,消失在了星核的洞口。
“‘毁灭与祝福共生,我要你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这是厄瑞波斯最后留下来的话,也是他的诅咒。”
祝福水母犹如厉鬼般大笑起来。
三个月后的某一夜,数以万计的黑影骤然降临海王星的上空,侵入海王星的星门,腐朽的星王未能设防,被黑影钻入体内,沦为可怖的嗜血怪物,在王廷内大肆杀戮,大批第三纪元的王裔与元老贵族们纷纷遭到侵蚀,因为衰老而在母巢内休眠的罪魁祸首阿尔蒙与提沙也未能幸免。
只有阿尔蒙的某位后裔——那便是伊西斯一脉的祖先,带着自己的族民及时躲藏了古神蓬托斯的神冢之中,似乎冥冥中感应到人鱼一族危在旦夕,神冢骤然裂开,诞生出了一只金色的水母。它的触须燃烧着火焰,伞盖散发着烈日般的光华,在侵蚀海王星的黑暗之中,保下了人鱼族仅存的族息——尽管,这一缕族息,也诞生于厄瑞波斯的血肉之上。
“原来幸存下来的人鱼,全都是戕害厄瑞波斯的罪魁祸首的族裔之后,怪不得……”刻托闭上眼,“怪不得,暗潮会对人鱼一族有这样强烈的毁灭欲望……”
塞琉古斯拥紧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潮湿的热意渗透他的发丝,他同样在为厄瑞波斯而流泪。
“所以,在我袒露对你的渴望时,祝福水母会给予我那样的‘祝福’。那是一个诅咒,也是一个考验。”
“谁说不是呢?”刻托含泪望向溃散开来的精神碎片,“整个暗潮,都是一个考验,厄瑞波斯设下的考验。”
考验我们,在灭世的灾祸面前,是怯懦逃避,是自私贪婪,是独善其身,还是万众一心,悍不畏死。
考验我们,在黑暗的诱惑面前,是苟且偷生,甘为奴仆,是为虎作伥,还是情愿自毁,坚定守护。
考验我们,在渺茫的希望面前,是互相倾轧,明争暗斗,掠夺背叛,还是彼此守望,英勇作战。
在毁天灭地的仇恨之中,厄瑞波斯仍然保留了一丝仁慈,一丝希望,留给了罪徒的后裔们,如果这星火种也最终如他一般堕入黑暗,那么,他将永远合上考卷。
“厄瑞波斯……我们给出了让你满意的答案吗?”
他紧握住塞琉古斯的蹼爪,与他十指相扣,喃喃发问。
一声轰鸣,整个蜂巢状的巢体都震动起来,一道一道的裂缝从巨像尾端蔓延上去,他们周围的黑囊也噗嗤噗嗤地破裂开来,露出里边包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