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需要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震天撼地的使命,仅仅是尘世间最微不足道的柳闲和谢玉折,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明天再见。
明天见。
*
一觉醒来,便是明天。
昨夜谢玉折没有做噩梦,他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也很久没有在太阳还没爬上山的时候,被纷繁杂乱的声音吵醒。
一群修士打上了他们的山头,几百人,或眼熟或陌生,站在水云身外,上修界有名有姓的人来了不少,实在是大军。
他们高举着“清世贼”的牌子,说上仙柳兰亭多年欺男霸女谋财害命坏事做尽,如今江湖乱平,理应开始旧账重算,还他们一份海清河晏,沉冤得雪。
这个人说他祖奶奶死于上仙暗杀,另一人说他祖爷爷死于上仙判刑,仍有再一人言他家祖师爷一身高超技艺,求情不得被上仙狠心斩于剑下,半点不留人情面,不留人生路。
总之有一张长软卷轴,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条条罪状陈列,写满了千年来歌功颂德的美好颂词下,由仙力强压而未能显露出的恶行丑事。
这——
杀人犯割了一个人的喉咙,难道最后受罚的该是他手上的刀吗?
从前柳闲身有束缚,由步千秋操纵,是完成他目的的人偶。任世间谁被天道化身如此摆弄,都难以挣脱傀儡丝线,就算是曾经的天道之子谢玉折也一样。而柳闲被选中,仅仅是因为他最强、最好用、最称手而已。
直到后来柳闲真正地死过一次,步千秋也不再纠缠,柳闲背后控制他的烙印才真正地消掉。
谢玉折想为他辩解。可人声嘈杂,他想用灵力先短暂压制众人,却被柳闲的灵力无声泄了力,他使不上力。好吧,柳闲有自己的打算,他听他的话。
无奈,他看他做事,他护他安危。
可谁知,他看他,竟然,跪了下来。
柳闲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他不慌也不忙,一副认错模样,谢玉折从未见过的悔恨模样。
从前,柳闲说,他做出的事,凭心凭力,绝无悔过。
而此刻,他跪着对人说:“我心有悔。”
他低垂着头,面无狂妄无焦躁无轻佻,反而面色沉如静水,锋芒内收,如廉颇之负荆请罪一般朝着来向他问罪的“仇人”后辈低声下气。
究竟,他有多痛苦,这样的痛苦被他隐藏了多少年,才会表现如此?才会在这群刚上山的人的面前,直直跪下,不驳一词?
“悔”之一字,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的脊背,过往他用一口事未竟的解药治标不治本,如今万事了了他早想到会重算旧账。柳闲早已经不是刚穿越到这地方来的柳闲,千年来他敷的每一种药、醉的每一个夜、杀的每一个人、流的每一滴血和失去的每一个身边人,所有陆陆续续失去的和得到的,柳闲和柳兰亭交杂融合,组成了如今的他。他不能把某一部分自己从自己的灵魂中割舍而去,过去的它们已经组成造就了自己,他享受着过去带来的因果,就得背负过去酿成的罪孽,早晚得承受罪行的怒火。
悔?过?
悔也无用,过往之事并非他所愿,可实为他所为。
过错缠身,纵使白日风轻云淡,午夜梦回之时,也常常跪坐佛前。
柳闲弯着,挺了千年的脊背。
他的声音很慢,像荒庙里偶然被过客敲响的迟暮的钟:“往日的种种祸端,都是柳某犯下的大错。我害得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种种罪孽,都源于柳某之手,我是在无可辩驳,自知大错。今日我自缚双臂,闭塞灵脉,可以收我入监,但凭君罚,我绝不反抗。”
众人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只是听了药宗主被罚罪,上修界要变天了的传言,想起来从前的桩桩家事,想要来找柳兰亭讨个赔偿而已,哪想真对他动手?
眼前这个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人,可是上仙啊。这可是,他们从古往今来几千年的传说里,第一次真正看见,柳兰亭这个人。
从前他们亲人的身死,多多少少也是犯了些上修界的忌讳,有人想篡位有人想造反,哪有真的让柳兰亭以身偿身以命偿命的道理?这一行人里,有的想要钱,有的想要权,有的纯看戏,要柳兰亭偿命作甚?
过去柳兰亭犯病,近些年他又没犯。他死了,谁还来做他们的定海神针?谁还敢安心地笃定能在修仙界好好活下去?
而且,此时一件见,才发觉,除了一张脸的确如传闻那般超凡脱俗之外,上仙无一处和传闻相像。
传闻他冷血无情,传闻他高傲自大,传闻他目空一切,传闻他手段残忍,传闻他绝不低头,传闻他独断专行,传闻他丑事做尽,传闻他心狠手辣,几千年来好的坏的有关他的有无数多的传闻,可从来没有这样一条传闻,说他会弯下脊背,朝这么多人道歉。是人到老处,所以慈悲为怀了吗?
可他看着分明如此年轻。
来讨钱的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了。
此时,那行人中有个脆生生的嗓子开口道:
“我……其实前几日天裂之后,我去有界山上淘宝贝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众人循声看去,那是一张天命书的碎片。
这最后一篇,没来得及回到天上,落在凡尘里,记录了最后一个使用他的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