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时柳闲对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没说错,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人,以后不再是一棵只能随风荡来荡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营养的草,而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来身康体健,还和多年前一个长相,好似和变成草前没差的模样,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这么多年,连字都忘了该怎么写的柳闲,内里早就是一大团泥巴了。
  这么件惊喜降落了,这先生看着他却好像还在看一棵烂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轻轻掠过柳闲,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湿润空气中森中精怪的呼唤。即使没看着他,嘴上仍不忘夸他:“果然,此地脏污也难掩姿容。”
  听着却不像是在夸赞容貌。
  而后他又唇角下弯,就像身边的血迹和尸体都不存在,始终只看着柳闲。
  柳闲转头,却因失去度量轻重远近的能力,与他的手距离太近,初生的双眸差点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没收回手,好在只是轻轻划过。
  但眼球这种脆弱得一戳就破的东西陡然被硬物划过,还是很痛,更何况这个人是当了多年草,全身神经都像新生一样敏感的柳闲。不过他全然无心顾及别的,就连正常人该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没有,痴儿一般,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有钱先生。
  突然挪动的脖颈发出嘎嘣响,很久没用过的声带也钝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里面两颗珠子了一般,他惊愕地一动不动,在心里重复着一个状似不可能的猜想。
  这先生不经意地为他解了惑:“既然是总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柳闲颤抖着指着自己身旁不堪多看一眼的残躯。
  那人点头:“我不愿再等了。我用了些小手段,让它提前了。”
  愣了许久之后,柳闲才意识到,这刚才还闹哄哄的地方如今静谧得过头了。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除了这一个仙子似的人蒙着满身的月华朝他款款走来以外,所有的生灵都停住了手上的凡尘俗事,连满地的血腥气都侵染不过来。
  若非是步千秋主动提起,若非怀里残躯的体温在逐渐随着风被吹散去,他都快忘了这里有过一场撕心裂肺的惨案。可如今风清月明,仿佛屠杀没来过,喧嚣没来过,死亡从未降临,今夜和风微凉,云也不遮,适合与好友举杯对酌,共赏月色。
  可眼前之人无异于死神。
  因为他说:“我不想让你等,所以才插了手,但你不必担心。”
  他把话说的严谨又随意,不是“你不想等”,而是“我不想让你等”。所有他做的事只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并非慷他人之慨,也并未推脱罪责,公正严明。他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想法,掌控又漠视一切,好像道德律法于他的束缚如同空气,为完成目的视人如视蝼蚁,可怖。
  短短几个字,让柳闲蕴满了愤恨与痛苦的烫血被全然熄灭。外界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只有尖锐的耳鸣如晴天霹雳。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为了催化了一切……
  那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柳闲刚化成人,怀里搂着小十七的尸体。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张小瓷脸上的两个洞,这儿本来该镶嵌有两颗比宝石还要明亮、比葡萄还要湿润的眼眸。他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颤动,笑时眼睛会弯弯得像两轮金月牙,如今浓密的睫毛因为血迹凝固粘连在一起,瞳孔破烂成了一团看不出成分的渣,脸上红彤彤的,不是因为喜悦或羞涩,而仅仅是因为大团大团的血液残留,划过留下几条难看又惊悚的痕迹。
  抚上小十七的眉眼之间,柳闲紧抿着唇,整个身体随着他脸上血迹的缓缓流下,而逐渐佝偻。片刻他又颠了似的猛抬起头,看着周围被刻意美化后的尸山血海,瞳孔骤缩,喉咙嘶哑,轰隆隆地如野兽嘶吼,毕竟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了。
  最后,他将整张脸埋进十七的衣襟,泪水同整个镇子的血混在一起。
  如果步千秋是为了我加速了祈平镇的覆灭,那造成一切的人,其实,是我啊!
  他记得从前在地里的时候,十七同他讲过关于地府的传说。
  据说人死后会化为鬼,而在人间咽气的那一刻的模样,便是此人变为鬼后的模样,投胎之前,永远不变。若是个好死鬼倒无妨,反正没过多久就能转世投胎;要是死法烂了点,怨气太重成了厉鬼,那得维持多少年残花败柳模样!
  再看四周,这镇子里有鬼断手断脚,有鬼内脏如水流一样从肚子里滑出来,有鬼身上无数个洞,有鬼是瞎子。“你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呢?来这鬼地方当草这么多年,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还能为谁担心?
  可悲的是,这几个人都没有和他说上过一句话。他们不知道这颗草从前也是一个人,甚至不知道有柳闲这个人的存在,而他柳闲却莫名其妙地给他们带来了无妄之灾。
  即使这场覆灭迟早会发生,那又怎能如此?
  多一秒钟,便会多一秒钟的希望,有人会长大,有人会外出,有人会归乡,有多了一分的变数,谁敢说未来的一切就是既定的呢?
  是我害了他们啊。
  步千秋并不惊讶柳闲的崩溃模样,他温柔地看着他,顺了顺他散落满肩的长发,安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忧愁,也无需自责。作为好心助我的回报,他们所经受的一切,我会如数交还给这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