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只说,江飞瑛是一个奇女子。
她身量高大,凹凸有致,肩窄腿长,面容清秀中带着很多勃发英气。她和女子站在一起时,衬得旁的小娘子小鸟依人,忍不住想依靠她;而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又有身为女子的柔美,秀丽。
她不五大三粗。
性别在她身上也不模糊。
她十分好看,是那种郎君和娘子们都会觉得好看的长相。
而江飞瑛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薄而透,像漆色的琉璃石浸到冰水里,呈一种很浅的流动的光泽。这样的清澈、明亮,像清溪水,像烟雨天。
眼睛上的睫毛那样长那样浓,黑压压的,比眼睛还要黑。这样浓的睫毛覆在颜色清浅的眼睛上,便像雨天的屋檐,淅淅沥沥淋着雨。
静谧,美好。
关键是,江鹭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江鹭和江飞瑛相貌完全不同,姐弟二人的相似处,便是这样一双剔透晶莹的玉石眼。
姜循喜欢这样的眼睛,喜欢得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就好像无论多少磨难过去,无论岁月如何摧折,眼睛仍然荡着清清的浅光,不染浊尘,不见风霜。
此时,姜循看到江飞瑛这样的眼睛,便想到了江鹭。
猝不及防,她鼻尖酸楚,眼前雾气氤氲。
数月奔波不知辛苦,而今只是单单看到相似的眼睛,姜循意识到自己想念江鹭。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他——
她要见江鹭。
她不要见到自己梦中那样倒在血泊中没有气息的江鹭,她要看到她的小白鸟好生生地在湖泊前戏水,临水而照,岁月静美。
如今她毒素不清生死难卜,她的阿鹭远在天涯孤身孑孓,又如何苦熬这一局呢?
姜循说完这样的话,眼波水波漾光,声有颤音。江飞瑛终于从姜循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姜循对自己弟弟的不同之处。
江飞瑛握剑的手慢慢收回,她手一抬,门口那些观望的无措卫士们退了出去。玲珑乖巧地跟着退出去。
江飞瑛收剑落座,端详着姜循。
无论如何看,江飞瑛都不喜欢姜循:虚情假意,能言善辩,时而清婉时而明丽,时而柔弱娇怯时而盛气凌人。
江鹭会被这样的小娘子欺负死。
可是怎么办呢?
……江鹭喜欢啊。
他自小就文静内敛,少有情绪激荡外露之时。他被爹娘养得端庄正直,心善性慈,他少时唯一表现的像逆鳞的,便是阿宁的存在了。
他以为阿宁和他是同类人,为了阿宁而忤逆父母。他后来才明白,他真正被吸引的,是阿宁的灵魂——是姜循。
他天生被姜循那样的人吸引。他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身边的人……其实全都看得出来。
江飞瑛沉默着打量姜循。
江飞瑛垂下眼皮,盖住了那双漂亮无比的眼睛:“你继续说。”
眼睛看不见了,姜循有些无名失落。
姜循定定神。
她知道江飞瑛听了进去,先前只是试探自己的诚意。此时江飞瑛并不邀请她,但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长,自己又毕竟病弱可怜。姜循便好整以暇地落座,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飞瑛嫌恶:夜白到底喜欢她什么?脸皮厚吗?
姜循缓缓和江飞瑛说如今的局势——
江鹭必死。
江鹭无论如何苦熬,他深陷凉城,为了凉城被大魏接受,为了大魏的和平,他都需要死在凉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如今西北在打仗,世间已经开始传些风言风语,说是江鹭把大家拉入战局,江鹭要民不聊生,江鹭让天下百姓赋税累累生计艰辛。若不是江鹭执意收复凉城,大魏百姓就不用跟着吃苦。
江鹭想救下凉城,又不死,他有一个法子,便是割据。
江飞瑛淡声:“凉城若成割据地,北与西要面对来自异族的压力,南和东又要面对来自大魏的宣战。他既要守凉城,又要守国门,保护凉城不被两方势力吞噬。
“但割据不是长远之计,割据不是他心中所求。若他辛辛苦苦收回凉城,只是为了霸占凉城,让凉城成为他的掌中物,他何必走到这一步?凉城百姓不能真正为大魏接纳,凉城不能真正回归大魏,我弟弟都会不情愿。何况,即使他说服自己,在他之后呢?是再一次掀起战争,还是任由凉城重新被阿鲁国抢走?这都是夜白不愿意看到的。”
姜循扯嘴角,慢悠悠说:“其实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最好的法子,便是造反。我们来重开局,我们来当执棋手,我们来决定凉城到底属于谁,我们来和阿鲁国重新谈判。
“可是……”
江飞瑛目光明灼:“可是,在我南康王府的家教中,绝无‘造反’二字。”
姜循提醒:“不是你们没有,是你们教的阿鹭没有。”
江飞瑛无话。
姜循既是感慨,又是暗嘲:“你们把阿鹭教的,太好了。好得和世间格格不入,好得十分奇怪——在他所受到的家教中,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君臣当共行,以政治世,以世养人。若君主已然背弃,凡人自救唯有弃君。他弑君已经觉得是谋反,何况真正造反?
“你们培养出这样一个南康世子,但把他养出来后,你们又不满意,在这块玉石上不断打磨,想把他磨得更合你们期待……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要他怎样做,他才能符合你们的期望。
“是更冷血,还是更冷漠?是不为他人苦难而折腰,还是总以大局为重压制自己的所有情绪?
“你们把他教的,连‘造反’都不敢想。他无法踏出那一步,他被逼到选择最坏的结果……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们要为此负责。”
姜循站起来,冷冷看着江飞瑛:“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奉行君臣之道,我不奉。他重视你们,我厌恶你们。我自来就无法无天,自来就不在乎什么纲常伦理。我只要救他,而为了救他,我不惜重开棋局。”
姜府俯身,手掌撑在桌上,俯看江飞瑛:“何况你不想么?你自来对阿鹭不假辞色,为什么?因为你不服气,你不服气凭什么他袭爵,你却因为是女子而不能。如今你可以袭爵了,但是你还是会有不平吧?来自他人的恩赐,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安心?
“江飞瑛,来和我一起吧。让我们造反,让我们说动整个大魏一同造反,让我们开局博弈,逼杀东京。到时候,权势握在我们手中——你想当什么王,都是你打出来的,而不是你从别人手中继承的。你我这样的人,不做执棋手,岂不可惜?”
江飞瑛仰脸。
她眼中映着奇异的流转的光。
江飞瑛似笑非笑:“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姜循,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了?你是有兵还是有粮,或者能提供给我钱财?你只凭一张嘴,就想和我并肩?”
姜循笑盈盈:“我可以说服阿鹭入局啊。你信不信,谁也说动不了阿鹭真正谋反,但我可以……我可以止干戈,少争乱。一张嘴还不够?”
江飞瑛:“再给我一个理由。”
姜循:“为段迁复仇。”
江飞瑛蓦地抬眼。
姜循朝她眨眼,轻言细语诱拐她:“你喜欢段迁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不是你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的秘密?堂堂永平郡主,为了南康王府,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表露,好可怜。你怕你和阿鹭一起疯,你爹娘为此受累,王府受累,江南诸州府受累。
“但是如今不同了——我必为我的夫君报仇,正如你会为你的夫君报仇一样。”
江飞瑛顾左右而言他:“夫君?什么夫君?”
姜循立刻站直,一掠而过:“你的未婚夫嘛。我随意说说,说错而已。”
……梓潼神神祠中的闹剧算什么成婚,她不认的,哼。
第102章
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走,再深入阿鲁国。阿鲁国和凉城开战之时,段枫陪安娅悄悄打探消息,和安娅的旧部尝试联络,欲从内部瓦解伯玉的势力。
安娅被暮逊那样骗过后,此次便分外谨慎小心。她没有把握的故人,便压根不见。段枫为此心酸又欣慰:若安娅能独当一面,日后他若是……也放心很多。
他原本必然是会与江鹭一同回到凉城的。收复凉城岂能只靠江鹭?坚守凉城这样的事,更应由段家人来做。但是江鹭劝他为安娅找活路,又和他玩笑,问他难道不信江鹭。
段枫岂会不信?
走到今日,他最信任的,便是江鹭了。
某一夜段枫回来时,安娅道:“我昨天见了一位伯伯。那伯伯语音模糊,我怀疑他会背叛我,当下便找借口走了。但是到今日,我出去刺探时,也没见有人跟踪我。我这样的旧阿鲁国公主,伯玉岂会放过?所以我怀疑,伯玉此时不在阿鲁国。”
段枫一怔:“他去前线了?”
但是不对啊——“他若是去前线,为什么隐瞒了这个消息?君王亲临前线,对兵士向来是一种激励认可。他若是当真去,岂会隐瞒?莫非是怕二郎知道,采取新的战术?”
安娅不屑道:“伯玉是我舅舅。我这个舅舅根本不擅长打仗,不然也不会被我父王遣出去。他手下可能有名将,但他自己不是。他当年发动那样的阴谋……便说明他只会阴谋诡异,不擅长堂堂正正的战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战场?”
段枫眉心轻轻一压。
他低声:“那么,只剩一种可能了——伯玉去大魏了。”
这个消息透着几分古怪,让段枫一瞬间想到当年凉城那一夜的火。他遍体生寒,头一瞬发晕,勉强让自己不要回忆当年。
段枫走到桌前便开始写信:“这个消息很重要,我得让二郎知道,提防伯玉。”
安娅:“可是小段将军,这只是我从我伯伯行踪那里猜出来的。没有证实的消息,会不会害了江郎君?”
段枫弯眸笑:“没关系,我都写出来,让二郎自己判断。他如今可威风了,当主帅嘛,哪能连消息真假都查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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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上旬,大魏东京连发数旨,要求南康王府配合陇右诸军平定祸乱,拔军镇压江鹭。
天下哗然。
内侍省连发十道金牌。此时军情已与上月不同。若说上月朝堂旨意模糊说法含糊,此月便明确非常,直接指江鹭为叛军,夺凉城为割据之势。
东京诏书传遍天下,说江鹭狼子野心,分明意图颠覆大魏。大魏诸军,当共征讨此贼。而南康王府养出此贼,既然自称与贼断绝关系,那南康王府当为天下表,主动出军伐贼。
十道金牌的含义不言而喻,南康王府终是领旨,不得不动身,三万军马出行。
而在金牌发出前的上月,江飞瑛其实已经带着亲信,私下离开建康,和姜循一道前往西北。
当十道金牌的旨意紧迫为天下人津津乐道时,江飞瑛和姜循已经身在甘州。
姜循在茶馆中听到十道金牌的事,仍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留了铜钱在桌上,才和玲珑一道出门,前去她们的马车方向。
北地风气干燥,街上胡人多了很多,大魏人也更加人高马大些。街衢上人流不比东京,颇有些荒凉。而在这人来人往中,姜循这样夭桃秾李、又高贵典雅的美人,便比在东京、建康都更吸引些人。
姜循和一络腮胡子、眉间有痣的男人擦肩而过。
那男人走路走得撞人,还要回头来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淡然自若地上了马车,车中另一女声音凉凉响起:“那人看你都看得走不动路了。”
说话的人,是江飞瑛。
姜循低头整理自己衣襟,微笑:“他走不动路,和我有何干系?若不是郡主怕被人认出,我又怕那些卫士不够仔细,何必亲自下车呢?”
江飞瑛靠着车壁,若有所思:“方才那个胡人,这几天,我们已经偶遇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