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还有江鹭。
她此心唯一挂念江鹭,又因为江鹭,而挂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芜,叶白,张寂,以及段枫,杜嫣容,暮灵竹……
不知道东京如今如何了?叶白是否得逞,阿芜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敌或友的故人,又在东京那场事变后,落得什么下场?
为了江鹭,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断换装束换坐乘,在玲珑和简简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蛊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珑和简简,姜循放其他卫士离开,让他们帮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鹭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约安全,只有一个简简,便足以保护她。
简简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语,神出鬼没,不主动出现不和姜循说话。但是玲珑放在外面的饭菜,她会用;若有危险出现,她会现身。
玲珑劝姜循哄一哄简简,真正收服简简。姜循却懒得做这些,只说随她去。
玲珑无奈,却也微开心:姜循这种性子的人,心狠之时又格外心软。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简简,那总有一日,姜循会处理二人之间尴尬的关系……姜循现在只是没工夫罢了。
是了,如今局势莫测,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传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出。
比如公主摄政,比如不设新帝。比如朝廷撕毁了和阿鲁国的盟约,比如朝廷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去收复失地,却没看到兵马粮草……
大家又窃窃私语,谈论已逝太子的私德有亏,叛国通敌;茶坊间说书先生言之凿凿说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鹭断绝关系,但父母子女之缘哪是那么容易断的,看着吧,南康王府一定会助江鹭收复凉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馆中喝茶,听这各方消息。
玲珑放下心:“朝廷没有再派兵马追杀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为邸报已经传遍天下,诏书公示,东京朝堂反驳不了……想否认太子言行的话,他们得杀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万千万人口,岂是小小一个姜府那样,杀得尽的?反正太子已经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开,舆情声大,不如默许阿鹭去收复凉城。”
玲珑笑:“结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将杯盏砸在桌上,轻声:“可是等阿鹭收复了凉城,便是朝堂跟阿鹭清算的时候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最喜欢借力打力。等阿鹭收复了凉城,那叛国贼便会是阿鹭了。到时候流言蜚语都会朝向阿鹭,各方军马会剑指凉城,逼阿鹭去死……”
姜循沉吟:“何况我给我爹下了毒,到此时,我爹应该找大夫看过了。为了逼我现身,他会不遗余力对付阿鹭,管我要解药。”
玲珑被她说的,重新愁容满面起来。
然而姜循又揉揉额头,轻轻一笑:“不过也不必太急。叶白不是在东京吗?叶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我爹好过的。”
姜循一边听着茶坊说书先生对实政滔滔不绝的见解,一边拿过玲珑取来的纸笔,在纸上写一行消息。一会儿他们经过驿站,会把这封书信传给她的卫士们,她那些去打听消息的卫士会带给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写信间,听玲珑说:“叶郎君会帮江郎君,对吗?”
姜循:“他不会管阿鹭死活的。”
玲珑:“娘子你一定会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颔首。
玲珑踟蹰间,说出她早就觉得不安的事来:“……我们和叶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吗?我们已经不是同盟者,叶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对吗?”
姜循轻轻抬眸。
她目光闪烁,轻喃:“我昔日和叶白同行,是因我要杀暮逊,杀我爹,而他想杀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报,可是对于叶白来说,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他会和我爹为敌,但不会是为了救阿鹭,只会是搅乱朝局,让我爹没法去肃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叶白的所有目的是为了摧毁整个大魏。
“某方面来说,时至今日,我已然抛弃叶白了。”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违背了我们昔日的诺言。
“我们说好一起下地狱,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脱离地狱。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药地被阿鹭吸引。可是叶白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来阿鹭对我的影响,才那样敌视阿鹭。”
玲珑怕姜循愧疚反悔,急声:“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那种看不到天亮的日子有什么盼头?江郎君多好啊。江郎君被那么多人放弃,若是娘子你也不要他,他太可怜了。
“咱们快找到苗疆解毒解蛊,回头帮江郎君吧。叶郎君、叶郎君……以后再想办法吧。”
玲珑结巴:“活着多好啊,干嘛非要死呢。”
姜循微微笑。
她没觉得活着多好,但是活着有阿鹭。
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觉得活着美好。不过,她会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和叶白是同类人,同类人本该一起堕落。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姜循叫一声“简简”,嘱咐简简去驿站送信。玲珑紧张,姜循道:“放心,我写信给阿芜而已。”
姜循蹙眉:“东京消息没有禁军消息,不知道师兄如何了。阿芜的消息更是全然没有。幸好我和阿芜一直有联络暗号,我让卫士找阿芜。若是阿芜平安,便让阿芜来找我,陪我一起入苗疆吧。”
姜循:“我怕她想不开。”
玲珑快要哽咽:“你自己都活不了了,还关心大娘子。”
姜循淡然:“能者多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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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芜此时,并没有离开东京太远。
上元节那夜,她就着张寂杀出来的一条出城路,躲躲藏藏地出了城。她原本计划若是那夜活下来,就找姜循,和姜循一起远走高飞。但是姜循被江鹭救走了,而张寂深陷东京局,生死难料。
姜芜住在东京附近的城镇中,每日都悄悄去镇中打听消息。
姜循找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时,姜芜刚刚得知张寂被判流放岭南,即日动身。
听闻,那曾被张寂剖过丈夫尸体的章夫人,在张寂判流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章夫人因丈夫章淞尸体被辱而仇视张寂许久,今日得到机会,焉能放过张寂?朝堂许多人一同弹劾张寂。
在诸罪中,没有人知道姜芜的存在。张寂一力承担了所有罪。
姜芜在屋中怔忡坐半日,慢慢给姜循回信:
“……循循,我不去找你了。虽然我很想和你一同入苗疆,陪你一起治病,但是我害得师兄落到这个下场,我不能当做不知。
“我愿一路追随师兄,陪师兄一同去岭南。听说流放地艰苦,我想照顾师兄……”
她兀自在漆黑屋中坐了一会儿,想到上元节那日自己和张寂的争执,张寂拔去她的匕首。她想得心头时时揪起,茫然又心悸。
姜芜心中何其难过,又何其欢喜。
从未被人放在眼中的小娘子,不是尘埃不是蝼蚁,甚至不是“阿无”。她有名有姓,亦有意中人。
姜芜擦干眼泪后,细细在信中写东京如今的情形,最后跟姜循说些半文半白的告别——
“若入岭南,也许很难再和循循相见。你要好好养病,要好起来,不要辜负小世子为你做的一切。无论身在何地,我的心都永远挂念你,每日都会为你祈福,也愿意为你而做任何事。
“若有需要我相助的,你往岭南去信便好。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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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朝堂上,姜太傅和叶宰相轻而易举地分为了两派。
针对江鹭收复凉城之事,二人没有异议。有异议的事,如何对付江鹭。
叶白建议对南康王府施压,或者召南康王入京,扣押南康王。
姜太傅不赞同:“如今朝堂主方向应是对西北,应提防阿鲁国的报复,应讨论战后之事。此时不应将南康王府拉入战局。我们主力放在北地的话,不能引起南地的恐慌,不能将整个大魏都拉入战局。东京不能逼反臣子。”
叶白:“南康王府就是江鹭的软肋。用南康王府对付江鹭,本就是最好的棋子。难道他说他们断交,他们就真的断交了?太傅信这种话?”
姜明潮掀眼皮:“你执意掀起战乱,到底是何居心?或者你和江鹭有联络……南康王府兵马一旦出南地,我们还能够掌控得住吗?你难道想要应对更多的敌人。”
叶白说冤枉:“我只是在讨论杀江鹭之事而已。殿下怎么看?”
坐在屏风后的暮灵竹,一边焦头烂额地翻着史书,想弄清楚朝臣们各自的用意,一边迷茫地抬头,看向屏风后众臣模糊的影子。
问她?为什么要问她?
因为她不懂,他们便借她而糊弄天下吗?他们是想大魏安好,还是想更方便地欺压她的子民呢?
暮灵竹含糊道:“此事交给太傅和宰相定夺。”
她不知该听谁的,但她渐渐明白了杜嫣容的忧心:姜太傅和叶郎君各有野心。
叶郎君……叶郎君是否如姜太傅说的那样,想毁了一切呢?
暮灵竹想到自己父皇死前的模样,想到是自己和叶白一起害死了父皇。
起初的勇气和决然过后,她为此日夜惶惑,为此而愧疚迷惘。她开始想自己是否做错了,自己选择叶郎君是否选错了。
身处此局,仓促摄政,她看不清前方路径不知谁是谁非,她想为国家找出最好的出路……可是姜太傅和叶郎君,谁是对的呢?
暮灵竹想,还是夜里找嫣容来补课吧。她只有信嫣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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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枫牵着马,安娅坐在马上,随他漫无目的地走。
安娅不熟悉大魏,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眼前景致几日里来,越来越荒凉,安娅便猜,他们应当在出关。
随意吧。
自那日她说了自己想死后,二人已经几日没有交流了。
今日,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安娅只希望段枫不要管自己了。她伏在马背上,再一次轻声:“段三哥。”
牵马的郎君睫毛快速一眨,侧头看向她。
她眼中波光粼粼,神色有一腔无奈的平静,重复道:“段三哥,我不想活了。”
段枫半晌说:“安娅,我活不成了。”
安娅怔住。
她无神的眼睛微微颤抖,她本全身无力心神痛苦,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便恨不得捏死那个孩子。可是这几日段枫日日夜夜看着她,她没工夫动手。她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愤中,段枫却在说什么?
段枫朝她笑一笑。
他好平和,好淡然,昔日的风流锐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那年过后,我的筋脉就断了,内力为了冲筋脉,也折损了很多。是江二郎救了我……你还记得他吧?他曾是南康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身份是陇右兵马大元帅,要代大魏朝堂收复凉城。但是在三年前,他在凉城有另一个身份,‘白鹭将军’。”
安娅眸子微瞠。
她努力从记忆中翻找这么个人——也许有过,但是太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