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洛林,一个曾经在仿生人观点上持激进想法、身居高位的人,这么多年来,暗中,已经开始悄然接纳那些产生自我意识的仿生人。
罗林过世后,失去唯一继承人的赫克托父母,便将他们的眼光投落在洛林身上。
在此之前,这对父母待洛林很礼貌客气,把将他当作慈善救济的孩子;失去唯一的孩子罗林后,他们便询问洛林,愿不愿意以罗林的身份正式活下去。
洛林答应了。
老赫克托先生托熟悉的人来改变罗林先前输入的dna和血液信息,让黑暗区中没有身份的“黑户”洛林正式成为第一区中产家庭的“罗林”,包括不仅限于完整的前十几年人生履历,还有罗林在校时取得的所有优秀成绩——
完全吻合艾薇需求的“幼儿园时拿过两次跑步冠军”、“像黑色宝石一样的黑色眼睛”。
这些也属于罗林。
洛林的实际年龄比罗林还大13个月;刚刚好,这个年龄差距,足以让这份择偶意向调查表将真正的洛林排除在外;
艾薇希望伴侣生长在和谐健康的家庭中,洛林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家;黑暗区的房子充满了殴打、酒精、烟草和暴力的痕迹,而赫克托的家庭是他表演贵公子的舞台。
只有基因里的百分百吸引完全为真,而完美符合艾薇择偶需求的,则是填补了一半罗林人生谎言的洛林。
某种程度上来讲,茨里那句“你抢走了罗林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如果罗林还活着,或许他才是能和艾薇百分百匹配的伴侣。
大度善良的罗林不会和她发生争吵,也不会像他一样用尖锐的语言伤害她的心;如果罗林还活着,或许她会开开心心地和他结婚,不会在枯燥无味的婚姻中哭泣,不会控诉他只是需要一个疏解欲望的伴侣——
她或许本该成为洛林的“弟妹”。
但现在是他的妻子。
和一个黑暗区中成长、阴暗扭曲、背负着好友生命,这么多年使用虚假身份生存的家伙结婚——她应当也是委屈的吧?
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她那么明亮耀眼,生机勃勃;
面对他时,只有生疏的一个“您”。
洛林没有很好地去呵护珍惜。
所以她才会怕他,所以,哪怕有基因里的高匹配度加持,她也只能产生一部分好感。
替代罗林活下去的洛林,背负着赫克托家族的重大期望,必须要往上走,掌握更多的权力;必须要尽可能地帮助赫克托家族其他的后辈。
以及iris成立之初的誓言——
「non sibi, sed omnibus.」
不为自己,为所有人类。
探测荒废区,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和征服心,还要将外面生态环境的现状带给安全区的人类,为人类争取更多生存的土壤。
而人类呢?在多年的安逸生活中,渐渐地开始忘却了团结联合的初衷,忘却了曾经聚集在一起抵抗人工智能的控制;新政权建立后,生活稳定,忘却了伤痛的人类,又开始划分阶级、基因等级,歧视无处不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人上人害怕其他人也成为人上人。
为了拒绝接受难民,人为地制造酸雨;为了不让这些人“瓜分资源”,转移矛盾,刻意地制造歧视和不公。
一开始,生活在黑暗区的洛林并不认为人类值得拯救。
仿生人也不值得。
他公平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和仿生人都应该去死,无论是人类,还是产生自我意识智能机械,都是星球上的蛀虫。
罗林更像是一个理想家,在观测到荒废区那逐渐恢复的生态系统后,他认为荒废区的仿生人也可以友善相处,甚至乐观地认为,人类可以和那些人工智能共同生活在这个星球上。
这是罗林的意愿,直到他死在“元”的陷阱中。
那场事故中,只有洛林和茨里幸存。几乎一夜间失去所有朋友的茨里,在这个时刻性情大变,他仇视所有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厌恶一切具备情感的人工智能,他的家中也没有任何智能家居,每月付昂贵的薪水请人工来打理家务。
洛林还在坚持当初的愿景。
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权力——只有足够多的权力,才能实现理想。
……
洛林起初没有对艾薇抱有很大的期望。
她甚至是个比他实际年龄小十岁、刚刚毕业不久的小女孩。
他没有恋,童癖,更不会对一个青少年产生什么欲,望。
当看到艾薇照片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女孩子真的太小了;如果罗林还在,应该会非常喜欢这样青春洋溢的女孩。
罗林有一颗大度又热情的心,而洛林只有背负着重担、装满黑暗历史的心脏。
洛林没想过自己未来的伴侣会是怎样,被要求填写那份择偶意向调查表时,他草草填写,并不上心。
起初的他以为自己会匹配到一个成熟性感的女性,对方年龄与他相仿,拥有一定的事业和野心。
事实上,和他百分百匹配的,是即将成为他学生、眼睛中拥有清澈愚蠢的艾薇。
两人真实年龄差距大到可以被系统直接筛选出局。
却是百分百的完美匹配。
洛林没想到她会对自己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踉跄着站在黑漆漆缝隙前,洛林终于看清了对她的不公平。
离婚后那一次“争吵”,艾薇眼含热泪,吐字清晰地告诉洛林,他对她的好感多么轻、多么不值得一提。
爱情从不是洛林的首先需求。
以前,给艾薇分数是这样;现在,让辛蓝从郁墨芯片中下载记忆也是这样——洛林没有将她放在第一位,也没有观察她后期成长过程中拥有的丰沛善意——在被抹除掉情感之后,她仍旧对这个世界抱有无限的宽容和爱意。
‘元’在这个层面上成功了,艾薇不会在乎人类和仿生人、抑或着克隆人的差距,她毫无保留地将它们都当作同类。
所以她会为救辛蓝而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以为辛蓝换了身体后,就不再具备现在的意识。
洛林忽略了这点。
他没有看到艾薇那隐藏的、汹涌的、被抹除后又重新酝酿出的赤诚真心。
——如果一开始选择先下载关于她的记忆呢?
——如果,一开始在训练基地刚遇到她时,对她态度再好一些,对她多笑一笑,对她更好一些;从一开始,就想办法帮她解决“夫妻”和“师生”身份间的冲突呢?不折损她的梦想,早点动手解决问题、让她安然无恙、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上喜欢的课呢?
——如果在荒废区的那一夜,对她多一点耐心,忍住基因本能里造成的爱欲,没有和她在那残破的小旅馆中发生关系呢?
——如果,多用些心思在两人起初的婚姻中,闲暇时刻多和她聊聊天,问问她的喜好呢?
——如果在她提出离婚时,不再维持自尊自傲,而是直接告诉她,他不想离婚、想要继续下去呢?
——如果……
如果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沟通,多一点温和,多一点信任。
如果,从一开始,就对她多一些信任,而不是用看待孩子的目光看她,将她当作可以和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士;
如果,在她发现辛蓝身份有疑点时,就直接告诉她辛蓝的来历,告诉她辛蓝的真实身份和身体,告诉她,他不会删掉辛蓝的自我意识;
如果,在刚踏上来这里的探险车时,就将全部的计划告诉她,耐心告诉她,或许存在一部分牺牲,但他会尽力保全所有人的生命——
基地里,荒废区,黑暗区。
每一次擦肩而过时,为什么不停下脚步,问问她身体怎么样,最近生活开心吗?
脚下的碎石子咕噜咕噜地滚进漆黑的缝隙中,洛林站在边缘,听到茨里那僵硬、不自然的声音。
“你还真是走运啊,洛林;为了救你的好朋友,她真的连自己都不在乎了,”茨里嘟囔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她真的这么爱你——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吗?”
——原来她真的这么爱你。
——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吗?
——可你为什么把她弄丢了呢,洛林?
第78章 觉醒
头很痛。
好像被什么东西砸破了。
好像有什么顺着额头往下流,一路流进眼睛中,像切洋葱时被溅入了汁水,艾薇蜷缩起身体,擦了擦眼睛,发现那并不是血液,什么都没有,只是错觉——她来不及休息,茫然地伸手去摸:“辛蓝?”
应该是吸进了灰尘,或者其他,艾薇都不在乎了,她咳嗽几下,喉咙中满是血沫子和沙砾的味道,就像吞下了掺着铁锈的水。
这个塌陷后的房间沉降到了地下。
周围一团漆黑,头顶是几块巨大的石板,横七竖八地盖着,也阻挡住深沟的泥土和石子跌落。艾薇不确定目前所在的空余处有多大,膝盖痛,脚也痛,她在痛觉中艰难地爬了几步,一双手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抚摸,终于摸到了一截变形的腿,还有收紧的裤脚,有一定厚度的布料,小腿侧坠着的吊环——这是属于军队防护服的裤子。
“辛蓝,”艾薇的声音哑了,叫他,“辛蓝,你醒醒。”
没有任何动静。
艾薇勉强躬起身体,发现坍塌下来的这个小小空间可以让她以这种躬身的姿态前行,诡异的是耳侧一直有呼吸声,还有一种甜和血腥混杂的气息。
这个呼吸吓得她伸手去摸裤子上的枪,耳侧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艾薇,是我。”
是郁墨。
艾薇打开衣服上的应急灯,谢天谢地,还没有损坏,有着微弱的光,她看见脸色苍白的郁墨。
一缕银色的头发垂下,他嘴角涌出大团大团的血迹:“……唤醒辛蓝,他只是陷入休眠了。”
说完后,他又剧烈地咳嗽,那双沙弗莱石般的绿眼睛光泽更淡了,淡到空明。艾薇看到他胸口贯穿而出的一根钢筋,结结实实地将他整个人都穿在上面。
——如果不是郁墨格挡这一下,刚才会被穿胸而死的,就成了艾薇。
“没关系,”郁墨微笑,“你讨厌我,可以理解,因为我是个怪物……但也因为我是个怪物,你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真好,艾薇。只要心脏还在,我就不会死去。”
艾薇说:“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仿生人怎么了?克隆人又怎么了?我和你吵架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一直在骗我。我明明那么信任你——”
后面不讲了,越讲越委屈,但现在不是给人委屈的时候,她要把力气留在重要的事情上。
郁墨请求:“帮帮我,把我抱下来……我没力气了。”
艾薇的力气也不太多,大腿上的伤痕透着鲜明刺肉的痛,塌陷后的沙尘落到伤口处,更是痛到每一步都鲜明。她不在乎会不会折断手臂,也不在乎会不会力竭到逃不出去,咬牙,攒足了力气,抱住被穿透身体的郁墨,将他缓慢地从那根钢筋上拔,下。
血肉在钢筋上摩擦出一种钝钝的、粗糙的声音,郁墨痛到在她耳侧口申吟出声,痛到泛微红的眼皮垂着,白色如羽的睫毛遮住越来越淡的绿色眼睛,满怀歉意地问:“我是不是太胖了?抱歉……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先绝食七天。”
“不要再说这些话逗我了,”郁墨的身体还是有一层薄薄肌肉,血液的流淌让他闻起来就是混杂着铁锈味的甜甜草木味,就像和朋友去新长出的甘蔗田野餐时喝的红葡萄酒,艾薇使出全身力气,两条手臂都撑得发抖,她说,“早知道会这样,你就该早早地把辛蓝带走。”
郁墨身上的血液溅到艾薇身上,那种裹挟着腥甜的草木气息更浓了,将他身体最后一点从钢筋上拔出的时候,他发出一声闷哼,握住艾薇的手背用力到迸出青筋,在这样的剧痛之中,他没有叫痛,也没有流泪,只是呢喃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