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仁和私立。”管家向她重复道。
此时回海氏不过一两天,风从江面上吹过来, 将她吹得手指冰凉。
海氏的负责人正在耳边跟她说, 马上江边就会再造一批高楼,里面会有海氏的工厂和大型展厅……宏伟蓝图在她耳朵里像一股青烟。
温瓷以为最近得到的关于温家的消息会是老太太压倒了章合泰一派,也有可能是章合泰与老古董派两败俱伤,公司里怎么闹她都无所谓。
她自认为亲情淡薄,但也没有淡薄到那种地步。
起码在一起生活了数十年。
温瓷缓缓回过神:“你说什么?”
“小温总, 这里马上就会再建一批——”
温瓷摆摆手:“今天参观就先到这里, 我还有点事。”
负责人忙不迭点头:“哦哦,好。”
她从江堤下来, 脚下不稳, 鞋跟差点崴在斜坡上。
放在平日,再不着脚的高跟鞋在她脚上都如同被驯服一般,即便让她穿着在镂空的砖岩上跳华尔兹都没问题。
温瓷皱着眉, 低头看了眼鞋跟。
鞋子跟人一样, 越贵越娇, 只是一步没踩稳, 跟就断了。
漂亮的漆皮上蹭到了灰。温瓷索性把鞋子踢开, 隔着丝袜踩在坡上。
小吴很有眼力见儿, 小跑着去车里拿了双备用高跟鞋送到她面前。
温瓷边踩进新鞋,边对他说:“直接送我去机场,你留在海氏。薄总开完会跟他说一声,等我回来再陪他去看那位奶奶。”
小吴听得不明就里,不知道他们要去看谁,但还是记下:“知道了,小温总。”
回到海氏,小吴把话传达给薄言时温瓷已经上了飞机。
打过去关机,薄言面色冷肃,好一会儿才挂断忙音中的电话。
等到温瓷再回电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后。
她的声音隔着电波,听起来有些失真。
“小吴没通知你吗?我有点事回老宅一趟。”
她用的是词是“通知”,冷冰冰的,一点不像夫妻间的用词。薄言心头闪过一瞬失望,不过不显于色。他短暂地应道:“我知道,就是问问到了没。”
“嗯,刚到。”温瓷说,“我现在有点忙,一会儿回你?”
“好。”
寥寥几句,电话就挂了。
她甚至没亲口说一句等回来有了空,再一起继续约好的行程。
薄言看到前几天疗养院给他发来的信息,微不可查地闭了下眼。
那边情况也不算好,应该是等不到她回来。
他把近期的事都拢到一起提前开了个会,等一切交代结束,同小吴道:“这几天麻烦你留在海氏,我也有点私事要离开几天。”
小吴很想挠头,努力忍住:“好的,薄总。”
***
温瓷下机时,司机已经在候机楼等候多时。
一路马不停蹄前往仁和私立,与上次情况不一样,这次那些远亲近亲还没得到消息,院长亲自接待的她。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温瓷带上会客室大门。
“奶奶现在——”
“还在抢救。”院长如实说,“说实话上一次出院并没有恢复太好,老太太急着要回去,我们阻拦不了。这次是旧病复发,大概率会比上次更严重。”
和她这一路上想的差不太多,温瓷深吸一口气:“最坏打算是什么?”
院长示意她坐:“我们会尽力不让最坏的结果发生。只不过温小姐,上次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事无巨细跟你们家人交代过,怎么这么短时间又……照理不应该吧。”
温瓷从最近的信息里猜测道:“奶奶最近情绪激动。”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也不止最近……她离开前应该也把老太太气得够呛。于是不再多言,只垂了下眸:“我一会能进去探望吗?”
“如果老太太情况良好,是可以的。”院长道。
聊了会儿老太太前后两次的病情,温瓷才知道原来上次回家,她身体就已经大不如前了,在她面前逞强只不过是强弩之末。
在这点上,温瓷只顾着记恨,确实没有体谅过她。
到底还有养育之恩在,温瓷搞不清自己乱成一团的情绪是什么。她很少有这样情绪鲜明的时刻,好像有慌乱,有自责,有愧疚,乱七八糟全混在一起。
恰好楼下打进电话,院长放下话筒,用口型示意:出来了。
温瓷下意识攥紧手指:“怎么样?”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还需要观察。等出了重症监护,就可以去看她了。”
“好。”温瓷点头。
心暂且定了一刻,温瓷立马把李叔叫到跟前。
先是询问了这次发病的原因,又问到章合泰这两天的情况。
章合泰凭借多年根基,拉拢数位股东逼宫。
外面还没看出集团有什么异样,但内里已经开始逐渐腐烂了。
估计是真的要触碰到集团根基,才把老太太逼成这样。
现在章合泰想重回集团,老太太不允,人暂时扣在老宅。
得知前因后果,温瓷联系上章合泰。
开门见山道:“爸爸,我在仁和。”
温瓷拨的是老宅分线,就在章合泰房间的那一部电话。此刻他应该待在老宅,只能等待外界主动联系。
听到温瓷给他打电话,章合泰并不意外,嗓音略显疲惫:“嗯,回来了?”
“奶奶暂时没事。”她问,“您还要继续吗?”
章合泰笑了一声:“不是说不参与?”
温瓷道:“是不参与集团的事,私事不希望你们闹得太难看。”
章合泰意味深长:“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插手的也不少吧。”
温瓷不服软:“是您私底下做的太多。”
沉默半晌,章合泰问:“那些事是你捅到老太太那里去的?”
温瓷点头:“是。”
“小瓷啊,你到底是姓温。”
章合泰还想说更多,温瓷打断他:“爸爸,我们好像都没聊过什么父女之间该聊的话题。”
话题忽得被她转移,章合泰一愣:“什么?”
温瓷缓声说:“不是公司的事,就是您和奶奶之间博弈,印象里我们有聊过家常吗?”
似乎是没有。
可是,在温家这样畸形的氛围里,有家常需要聊吗?
见他沉默,温瓷笑了下:“不如您跟我说说,平时您和外面那个小儿子都会聊什么吧。小时候带他去过游乐园,去过科技馆,去过海洋世界吗?”
“也没——”
不等他虚伪作答,温瓷叹了口气:“爸爸,我都看到过。”
又是一阵沉默,只不过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温瓷打破静谧:“您既然选择做一个父亲,就别那么贪心。钱、权和好父亲,这之间总得有取舍的。这些年从温家套出去的资产也不少,我想应该够你们一家子后半辈子生活了。”
章合泰一改从前的温和,严厉起来:“温瓷,别胡言乱语。”
“有些东西既然是属于温家的,您不姓温,也拿不走。”温瓷神色平淡,“不是做了几十年女婿就可以反客为主的。”
“你和老太太,和你妈一个模样。”极罕见地提到了温瓷的母亲,章合泰嘲讽,“说个两句话,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
温瓷怔愣。
又听到他说:“女人该有的温柔你们也没有。难怪没亲人,没朋友,没爱人。”
他的话很尖锐,很难听。
温瓷忽然觉得心口空旷得厉害:“您是这么想的?”
章合泰微笑:“这么多年了,也该说实话了。”
于她来说,亲人确实不像亲人,但她有尚且称得上是朋友的王可,爱人也是真的。为什么章合泰的话对她攻击性那么强,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还没想明白,章合泰已经戳到了她的软肋。
“你那几个朋友都是看在温家的裙带关系上想讨个生意,至于薄言——”
温瓷颈上像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她下意识屏息。
“薄言是不是真心,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他当然是。”温瓷语速极快。
章合泰恢复那副温和的态度,笑了声:“是吧。”
他言辞激烈地反驳倒还好,这样不清不楚一句“是吧”反而让人难安。
仿佛在悬崖徘徊,前后皆是深渊。
犹豫只存在于数秒,温瓷很快从章合泰编织的信任危机里走了出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薄言的事。
如今章合泰还有兴致在这里批判温家的生活,那一定是老太太的反击手段尚未出手。
老太太拿捏人向来能拿住七寸。
那么,章合泰的软肋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