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辞从摇摇晃晃的马背上醒来,她横趴在裴鹤之的马上,姓裴的则在旁边牵着马辔给她做马夫。
  他满身蒙着血雾,脸上也不例外,细小的血珠从他头发上顺下来流到眼睛里,他也只是甩甩头。
  荷笠跟在旁边,小和尚竟然举着带血的短剑,柳辞看到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神也不如以往一般不谙世事,反而多了坚毅,和恐惧。
  柳辞睁开一缝眼睛看他们,却一直没说话。
  她不想告诉两人自己醒了,也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醒了,只想昏沉沉堕入混沌,逃离此处。
  柳辞开始想念上辈子,她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好像上辈子长那么大,身边从来没有死人。
  上辈子自己是气急攻心而死,她只是不甘心,明明已经让步那么多,为什么事到临头,竟然就那样轻飘飘地被“夫君”拎去送死。
  彼时爹爹不让自己展露真实性格,自己就循规蹈矩读《女德》;嬢嬢说女娃针黹功底比读书要重要,那自己就白日学绣,秉烛夜读;夫君与自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自己就在每个场合每个细节上都成为最守礼的夫人。
  这样的日子不苦,只是无趣。她明明有足够能力长成一棵树,但是许多人却只期许她老老实实成为一株娇花。
  她也如这些亲友所愿,长成最规整、最堪采撷的一朵花,扎根浅浅,傍身身旁的男人,然后零落成尘,无香而死。
  柳辞昏昏地想,在这辈子她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按着自己所想去伸展枝条,去抽芽爆青,去肆意长成一棵大树。
  可是原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个女人想要长成树木,就要撕破四面八方围起来的锦绣围幔,砸碎将自己圈养起来的风月情事,拿起男人独占已久的兵戈,走到真正的世界中去。
  她不过是走动一步,就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丹心印、谋大逆、天灾人祸、背叛算计。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原来每个人,每一个人都会饿肚子,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不爱吃馒头,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漂亮衣服。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只担心丈夫是否心悦自己、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无病无忧地活着。
  她建千红窟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庇佑天下被负心的女子。但是原来不仅仅是那些被负心的女人可怜,原来天底下的人都一样可怜。
  老大可怜,老二可怜,老三可怜,连那个被她捅穿脖子的老四也可怜。没牙婆可怜,她女儿可怜,那些被兄弟残杀的人也可怜。
  被背叛的人可怜,为了一口吃的六亲不认残害兄友的人也可怜。
  天底下这么多可怜的事,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没牙婆的孩子死了,为什么没人看见?
  乱石场的匪寇们自相残杀,如今几百号人死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贵女们喜爱的胭脂铺子草菅人命,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拖家带口、饿死在大灾中的难民,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为什么谢姝非要杀掉她?
  为什么傅珍要挑动这些人自相残杀?
  为什么裴鹤之非要娶谢姝?
  为什么谢父要指使丹心印……
  每个问题的落脚都是权力,可能每个人都想当“真龙”。
  可是真龙就一定非要是恶龙吗?
  柳辞不知什么时候又流起眼泪,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饥荒中的人们果真像是蝗虫。
  她维持着自己软趴趴的姿势,声音一颠一簸地传到还没发现自己醒来的裴鹤之的耳朵里。
  “从今天起,柳家柳辞,谢家谢夫人,死于乱石场匪寇之手,于回府救治路上,不治而亡,尸身被劫,不知所踪,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