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男人把一枚硬币夹在指间拨弄,这种金属钱币在现在算是古董,“老兄, 我见过太多申请者, 当他们发现他们能在媒体宣传中获取足以支持他们‘永恒’的钱, 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撤销了申请,快得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
  这也是艾伯特担心的。他们需要的不是自杀者, 不是宗教狂热者或者特殊癖好的人群。但除此之外符合他们需要的人比起接受协议, 显然更愿意先递出申请,借助随之而来的关注度攫取所需的资源,再撤销申请,让他们像个笑话一样被支使得团团转。
  “我们会尊重任何情况下申请者的选择。”
  “哈!你真该坦白点。”男人无不嘲讽。
  他弹起硬币:“不管怎么说,你要去看看她吗?”
  “我的职责是确保申请者随时拥有修改已提交申请的权力。”艾伯特说。
  “你们永远这么宣称,是不是?”男人说。
  艾伯特进入病房时, 看见申请者躺在阳光里。生物修复仪把她照料得很好,至少表面上如此,她手里捏着一杆柔弱的花茎,目光久久停留在紫罗兰色调柔和的花瓣上。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
  “你好,钟梓星小姐,我是你的观察员,你可以叫我艾伯特。未来一至两年的时间将由我陪伴你度过,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他的声音没有引起申请者的注意,她依旧注视着手中的花。艾伯特注意到她的眼神。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来自苟延残喘多年的患者,他们对于周围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世界的变化,甚至很多抱着毁灭什么东西的恶意。
  然而只是片刻,申请者移开目光。她看向艾伯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只是他的错觉。
  “你好,先生。”她说。
  她毫无疑问是个地球人,艾伯特坐下时想。
  这并不意味着她在外表上和他们有什么区别。离开地球的数个世纪以来,人类的外表没有发生显著的异变,如果把一个地球人丢进人群,大部分人不会意识到那个人类来自地球。但如果让他们独自待在一个空间,绝大部分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哈,地球人和我们不一样。”
  他用轻柔的口吻问:“你今天感觉如何,钟小姐?”
  申请者歪头看着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注视。她的眼中是不是有一丝兴味?艾伯特不确定。
  她慢慢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用它来称呼我。”
  “好的,珀瑟。”
  “你的任务是询问我的感受吗?”
  “我的任务是,”艾伯特斟酌着回答,“确保如果你想要修改申请,你的想法可以被及时提交到委员会成员手上。”
  珀瑟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为了保证‘最大程度’尊重个人意愿,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可以反悔对吧?”
  “协议确实这样规定。”
  “你还是说你的任务是研究我的心理状态吧。”对于他的回答,珀瑟的反应是微笑。
  艾伯特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理解,她知道他并不只是充当一个传声筒。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显得更嘲讽或是针对。她的确不关心他们的目的。
  “这只是……”
  珀瑟打断了他的辩解。
  她把手中的紫罗兰递给他,仿佛那是她刺出的利剑。
  “你喜欢花吗,艾伯特?”
  “我想我不确定。”
  但那只是一枝花。
  珀瑟愉快地笑起来,笑容有些狡黠:“可你的工作就是和我聊天,你总不能永远用官腔和我说话。”
  “交流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猜也是。”珀瑟收回目光,“如果想要确保我不会改变主意,你需要做的是保持而不是改变。”
  她懒洋洋地说:“放心,不管你和不和我聊天,我的决定都不会收回的。”
  “感谢你的……理解。以及,”艾伯特停顿了下。只是个简单的问题,他想,“我喜欢……”
  但这次珀瑟的目光移向了窗外。
  “天气真好。你问我感觉怎么样?well,我觉得很好。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当她的脸转向阳光时,艾伯特发现她的眼睛像是泛起波澜的黑海。
  [2]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设计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地球?我以为我们的任务会更有挑战性,就算要复古那个年代的……电影?我更喜欢星球大战的设定,这种场景建模都没兴趣。”
  “因为申请者是个超级英雄电影爱好者,而二十一世纪初期正好是这类电影鼎盛繁荣的年代,背景基本上都设置在那个年代的地球上。嗨,往好处想,地球部分我们可以参考当初的电影,不用太耗费心力去翻资料,你可以专心构建星际场景,从电影来看那部分不可或缺。”
  “hmm……或许你是对的。至少星际建模以后可以直接使用。现在来进行下一项……我们该给她什么能力?这个设定对普通人似乎不太友善。”
  “从节约成本的角度来说,我们最好设计得漂亮点。”
  “观众会喜欢的那种?”
  “对,他们会喜欢的那种。”
  当人们谈论起那个年代,他们恐怕会说“‘永生计划’摧毁了当时的社会秩序”,但在这项计划始创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将它看做通往永恒的唯一救赎。
  早在地球年代,人们就幻想过在生命临近终点前将自身冷冻,凝固自身时间,期待苏醒时已经有了延长生命的方法。等“永生计划”面向全人类推广后,他们称之为“来自未来的曙光”,认为这是绝症患者的福音,是在时间中无限延伸的生命线,联系着希望与重生。
  “我不想和你说话。”珀瑟说,她正看着他打开书。
  艾伯特将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我应该问为什么吗?”
  “你最好问。”珀瑟的眼中闪过笑意。
  艾伯特有理由认为这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可事实是他并不这么觉得。
  或许这是某种地域歧视,但当提及地球人,绝大部分人类脑海中的第一想法大多是:柔弱,敏感,善变,喜怒无常……但珀瑟说出类似于针对他的话时,总是带着笑。
  “多看看我?就算你不能让我对活下去有眷恋,你也不用表现得像个机器人吧?”
  “我一贯如此。”
  “看起来没错。你在看什么书?”
  “心理学。”他在说谎。
  珀瑟也看出来了。
  “那么应该是本有趣的书。”她下了结论。
  艾伯特没有说话。
  珀瑟看起来也不想说话。过了会,她看着房间里的星空,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应该让我一个人继续发霉下去吗?”
  “协议规定我必须确保能随时向你提供帮助。”
  “那就说说协议好了。”珀瑟说,“架构一个世界,会很辛苦吧?”
  这是个好话题。艾伯特判断尽量多地去描述他们正在构建的世界会让珀瑟对它更向往。来之前他的确准备了为数不少的资料,也在随时跟进编程的进展,甚至为此钻研了世界背景的相关资料。
  “可参考资料比较齐全,所以构建‘天堂’的难度并没有预期大……”
  珀瑟忽然笑出声,“天啊,你们真的叫它天堂。”
  艾伯特犹豫了一下。
  “如果你希望称呼它‘伊甸园’。”
  这次珀瑟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接着她开始呛咳。
  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她的脸上,艾伯特转过头,关注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变化,以判断珀瑟是否需要实施急救。
  所幸数据变化还处于可控范畴里,几分钟后,她从呼吸堵塞中缓过来,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后才重新睁开。
  只是这次,她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虚弱。
  珀瑟沉默了几分钟,笑道:“你看,你其实不用大费周章。”
  艾伯特知道她在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所患的病症是一种罕见的家族病,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一切已知的治疗手段仅能延长她苟延残喘的时间,而这样的状态显然不比死亡舒服多少。以她身体的糟糕程度,她应该迫不及待想要接受……
  艾伯特停止继续思考。“但你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而你们衷心希望我不要改变选择。”珀瑟说,“啊,别急着开口,我知道,你们只是‘衷心希望’……”
  她恶趣味地停顿了一下,观察艾伯特的表情变化。
  “……我会很配合的,先生。”没有得到满意的反馈,珀瑟叹了口气,乖巧地说,“还是继续说协议好了,你应该比较喜欢这个话题。你们会给我编写某种能力?”
  “是的,你也可以要求拥有具体某样能力。”
  “以后其他人也是吗?”
  “如果在你身上取得成功,我想,是的,这会成为流程的一部分。”
  “要是在那个世界里死亡呢?我想要的世界就挺危险,以后总有人会提出更危险的要求吧?”
  这点资料上没有写。艾伯特把这个疑问提交到编程组,过了几秒,他收到了答案。
  “他们……他们决定或许可以给你一部分编写世界的权限。”他的语气将他对于这个设定的困惑展露无遗。
  “真的?”珀瑟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这不是犯规吗?”
  “也许这项设定有存在的必要性。”
  “你们最好加个限制,否则对世界不太公平。”
  “我想不出哪里不公平。”
  “我说的是对那个构建出的世界。”
  普通人应该不会这么想。如果拥有强大到足以让自己随心所欲的能力,大部分人不会先想着去限制,或者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任性的权力。
  艾伯特想起他看过的文件。文件里珀瑟对于构建世界提出了几个要求,要求不难,她希望找回某些角色的至亲至爱,改变某些角色的过去,让某些角色活下去。他曾经认为这是因为地球人一贯的多愁善感。
  “你的确很向往那个世界,是吗?”
  “这算是用户调研吗?”珀瑟耸耸肩,“我还没有体验过它。不过如果我体验过就没办法给你们评价了,所以,是的,我很向往它。这个答案怎么样?”
  “这不是用户调研。”
  珀瑟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漫不经心的神气消散了大半,几乎是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你自己想问的,是不是?”
  没什么值得否认。艾伯特点了点头,“是。”
  编程组的任务,或者说整个规划部门的任务就是设计出让人向往的世界,这也是协议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们要虚构天堂。就像旧时代的教徒,信徒们会日复一日祈祷,忏悔,恪守艰苦枯燥的信条,只为了死后能进入天堂。在天堂里,他们无病无痛,远离尘世的喧嚣烦扰。
  珀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