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梓星见过西斯笑过很多次。几乎每次都是他半讥讽地扯着嘴角,恶劣都写在眼底的幽暗里,但从来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不可思议得像是黑暗生物突然走进了阳光。
  “你们把那么多复杂的感情都用简单的‘爱’概括,如果我慢慢学习,恐怕穷尽百年也无法理解透彻,但幸好你给了我一条捷径,让我可以慢慢以自己的理解去爱……对我来说,这是一段很美的旅程。”
  他轻轻说:“谢谢你,导师。”
  ……她可能看到了一个假西斯。
  当傻傻看着西斯后退一步消失,钟梓星表情木然,心里反复徘徊着这个想法。
  钟梓星觉得自己根本没教过西斯什么。大部分时间她和西斯的关系就是被害者和凶手,到后来大概是合租的室友,最和谐的那段时间是被小蜘蛛拉着吃火锅……这么想就觉得自己和西斯仿佛彼得·帕克先生的后宫之二,要不是他对他们笑得那么好看他们能当场打起来。
  自己何德何能……钟梓星有点想叹气。
  但几秒后,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故事接近尾声,同伴也终将分道扬镳,既然她说了命运就是套路,她就只能遵循套路。不过票房好的话总会拍续集的,那时分散四海的友人都会重新聚首,他们的旅程直到世界尽头,永远没有终点。
  接下来的任务是战后损害控制。
  和以往需要组织人员回收清扫战场时不同,建筑师加固过的城市几乎没有需要重建的地方,最多的损失是交通工具和软装修,不过对于这点,钟梓星也无能为力。
  当小蜘蛛飞荡过半个曼哈顿过来时,钟梓星正坐在帝国大厦的顶层,一边意念修缮曼哈顿,一边欣赏绚烂如花海的夕阳。
  找到手机后钟梓星就联系上彼得,简单报了声平安,之后两个人就各自投入战后救助工作,尽可能为市民提供帮助,现在彼得跑过来找她,大概是他那边工作告一段落。
  小蜘蛛落地时晃了下,差点没从大厦边缘踩空摔下去,钟梓星被吓了一跳,眼睛一下瞪圆。
  他们的位置可不是观景台,而是平时飞鸟停歇的地方,摔下去……反正她有点被吓到。
  “不我没事!我很好,别担心,我没打算让自己以被打满马赛克的形象上号角日报。”
  险些一脚踏空,彼得自己也惊出一身汗,不过看到珀瑟惊吓更甚,他立刻摆手比了个手势,表示这只是意外。
  钟梓星无语:“你当然能保证你不会把自己摔成马赛克,不过我不保证我会不会操作失误把你打散成马赛克……你先休息一会?”这明显是累到站不稳吧。
  彼得把面罩扯下来:“等结束了再说。我马上还要回上东区,那边还没忙完,jeez,今天发生太多事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问题。”钟梓星忍不住叹气,语气稍微强硬了一点,“二十分钟,我帮你看一看那边,你睡一会,拜托?”
  彼得看出钟梓星这次不会退让,看看四周,只好吐出一口气:“好吧,我先躺一会,你能二十分钟后叫我吗?一定要叫我,一定。”
  “好好好,乖。”
  确认彼得真的闭上眼后,钟梓星收回视线,指尖点了点脸侧,百无聊赖地数高楼的影子。
  今天的确发生了太多事……她想着,慢慢合上眼。
  ……钟梓星睁开眼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嗨。”算得上是朋友的学长,艾伯特站在她对面,轻声说。
  钟梓星眨了眨眼。
  顷刻间,她理解了此前无法想通的疑点。
  只言片语的线索编缀成串,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如果说面对里瑟时她只是嘲讽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么现在,她终于确认了真相。
  “嗨。”钟梓星说。
  艾伯特对她点点头,便陷入沉默。
  他看起来和过去不太一样,不是相貌衣着上,而是微妙的气质区别,就像邻家宅男和英伦绅士的区别,说是换了一个人也不为过。
  钟梓星撑着下巴打量他,冷不丁问:“我还叫你艾伯特吗?”
  “这的确是我的名字。”艾伯特说。
  他的语气舒缓从容:“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要回你的东西吗?如果你改变想法,现在还有机会。”
  “不用。”钟梓星摇摇头。
  艾伯特沉默片刻,“能否让我再度确认一遍……这的确是你自身的意愿吗?”
  “是。”
  “珀瑟,很多人都希望能确保你的决定不会改变,”艾伯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谨慎地斟酌着字眼,“无论使用何等手段。所以我必须要确认……”
  钟梓星忽然噗嗤一笑。
  艾伯特停下来,略显困惑地看着她。
  “我不记得你,”钟梓星认真说,“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母亲。”
  沉默。
  “你曾经提到过。”
  “那我应该也说过我从她身上学到了两件事?”
  艾伯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钟梓星耐心等着他做出决定,许久,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我想我应该感谢你,”见他终于做了决定,钟梓星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声音也轻快起来,“你是为了确认我是自己做出选择才出现的,三番五次插手大概也很难吧?”
  “……没什么。”
  “世界底层,我是说,‘命运’,也是你操控的,你希望我能发现真相,是吗?”
  彼得抽中旅游大概背后就有艾伯特的推动,确保自己必然会前往旧京山,会发现世界底层,至于千户之屋,如果‘命运’能够被编写,他自然也能让千户之屋出现在皇后区。
  只是艾伯特没料到就算知道了真实,她也不想离开。
  “对。”
  “那颗流浪行星也是你制造的?”
  “不是,那是你的能力设定阈值,”艾伯特说,“它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你们之间通过辐射信号相沟通,当它离你越近,你的能力越强大,我借助它强化你的能力。”
  所以这就是她身上的灯塔效应的真相,是她在呼唤那颗流浪行星,呼唤它的到来。
  钟梓星忍不住苦笑:“可我不打算等它撞上地球。”
  “我会停止它。”
  钟梓星点点头:“谢谢。今后我还能去世界底层吗?”她还是想试试能否修改艾瑞丝和史蒂芬妮的命运。
  “你口中的世界底层是我开出的后门,我离开后它会被关闭。”
  “这样。”
  一时无言。
  “不过如果你真的需要……”艾伯特忽然说。
  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凝视舞台上纵情歌舞的奥菲利亚,眼睫颤了颤,蓦地避开她的眼神。
  “你可以留下后门?那不会破坏规则吗?”钟梓星好奇地扬了扬眉。
  “这个世界都是你的。”艾伯特说。
  “那么,”他不等钟梓星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右手按在胸前,“愿您的旅程直到宇宙尽头。”
  钟梓星不知道这是来自哪里的礼节,还是只是艾伯特临时发挥,不过她还是右手按胸,学着他的姿势回礼。
  “愿您的旅程直到宇宙尽头。”
  幻梦渐渐消散,夕阳的光辉重新洒落肩头,钟梓星睁开眼,硝烟散去,初春的傍晚微风清凉,被它拂过的城市华灯初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和过去告别。
  钟梓星撑着腮,面对晚霞发呆。
  不久后,在她身边小憩的少年慢慢清醒,揉着眼睛坐起身,嘴里念叨着:“到二十分钟了吗?god,肯定超过了。”
  “超了两分钟……这种细节就别在意了!”钟梓星心虚地咳了声。
  她顿了顿,忽然转过脸,微微歪着头:“愿意听我讲一个无聊的故事吗?”
  虽然钟梓星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彼得瞬间敏感地察觉到了某些细微的变化。
  他看着钟梓星,点点头:“嗯。”
  从哪里说起好呢。钟梓星想。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世界上不存在性格完全相同的人,阅历,过往,心情……所以无论怎样阐述,感受永远是一种私人化的东西,那些对你来说刻骨铭心的怨念,对他人来说只是无法理解的神经过敏,所以她从来,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她的心情。
  但……偶尔,她也想她能够说给谁听。
  “我高中的时候……班级里的男生背后对我的称呼是女神。不过感觉上不是那种仰慕意味的称呼,不是称赞。”
  “大概因为我不和他们说话。”
  “我的记忆力应该算不错,花名册一眼扫过去能模糊记住大半,但我……很难把名字和人对号,基本要一两年才能准确地认出同学。但这不是记忆力的问题。”
  她顿了顿,“我只是不想记住。”
  无论朋友还是泛泛之交,无论是母校还是故乡,一旦她确认自己离开,她就会自然地把他们都从自己脑海里删除,如果本身印象就不深,删除工作就能完成得更快点。
  就算偶尔回忆起细节会忍不住会心一笑……但她依旧不想记住。
  “当时……他们喜欢玩一个游戏,把一个人推到我面前,问我他是谁,如果我认出来他们就会大笑,嘻嘻哈哈地把对方推走……不过不会和我多说什么,”钟梓星边想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可能是觉得我不会和他们说话?”
  “所以……你生气吗?”彼得问。
  钟梓星沉默良久,弯了弯眼睛:“不。”
  彼得问了一句就不说话了,钟梓星等了会,耸耸肩,继续说:“我小时候家在北京,妈妈是……唔,你可以把她想象成州长的孙女,爸爸大概算是个……来纽约闯荡的穷小子?所以你能想象的到,他们相爱这件事对于……来说有多荒唐。总之,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他们私奔了,结婚后一起跑遍大江南北。直到怀上了我,祖父祖母终于接受了她的婚事,同意他们回家,享受他们的胜利。”
  钟梓星闭上眼睛,强忍发笑的冲动。
  她无法不发笑,每每想起她父母的青春岁月……她总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们没有一个对她说起过这段经历,一切都是她自己一点点拼凑推测出来的,所以她不清楚,当他们志得意满地挺着肚子当做他们的旌旗回去时,想法到底是如释重负多点还是如愿以偿多点。
  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受到家人阻止的恋人会建立更深厚的感情联系,甚至结成夫妻。但这样的婚姻,一般会以失败告终。
  “小时候我们住的房子很大,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很乖的孩子,只要他们关上门我就会安安静静坐在房间里玩积木,一直到他们回家。”
  既然决定了开口,她就该把故事说完,更何况她还拥有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承认的听众,让一切结束这是讲故事的基本道德。
  但钟梓星忽然不想说下去。
  “你是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