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绪回想起堂中的那些贺氏族人,又有多少是看见他来之后,脸色微变,面露惧色的,好像挺多的。
“咳咳。”老荆州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们肯定在怪我引狼入室。”
贺今朝看着老父亲如此,眼睛微红,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就在前不久,家族旁支中有人煽动将领要把父亲杀了,以此上位,虽然最后那人被处决了,因为是家丑,这事也藏了起来,但父亲自从被刺杀过,身体不日不如一日。
“现在。”老荆州咽下茶水,声音轻飘飘的,他看向最小的儿子:“传我命令,今晚上参加宴会的那些贺氏族人,心有异动勾结牙兵者…”
“杀无赦…”老荆州的声音愈发轻了:“那些参与叛乱的牙兵,他们在荆州老家的家眷…”
“全部…”老荆州握紧最小儿子的手:“全部诛杀。”
贺今朝听着这道命令,浑身颤抖。
“明日汉江之畔。”老荆州看着周绪,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与周幽州义结金兰,广告天下。”
周绪躬身拜道:“能与贺大哥结成异性兄弟,是我之幸。”
老荆州这次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了,他推了推小儿子:“去,拜见你二叔。”
贺今朝对着周幽州行了一个大礼:“二叔。”
周绪亲自扶起他:“贤侄请起。”
等贺今朝退出去后。
“荆州,今朝守不住的。”老荆州睁开混浊的眼睛:“以后,就烦劳周幽州看顾了。”
“只是,要留他,留他一命。”
周绪看着他,闻到了死亡将近的味道:“我会的。”
“谢,谢了。”老荆州虚弱道。
“贺大哥就不怕我出尔反尔?”周绪看着病重的老荆州,从他刚才的做法,就知道老荆州其实极为狠辣,为人老奸巨猾,这样的人居然会相信他说的话。
老荆州这次又笑了。
他在看周幽州,又似乎透过现在的周幽州在看以前的周幽州。
他咳嗽了一声,回想起给长安送质子时,在长安遇到的一个北地愣头青年轻人。
那年大雪寒冬,初到长安的北地年轻人在雪中站了一夜,等到兵部的人来了才发现差点成雪人一样的年轻人。
那时他和兵部的诸公站在一起,台阶下的年轻人振去身上大雪,三步作两步走到户部的人前,还没靠近就被驱赶了,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只得在台阶下自我介绍。
“我叫周绪,是幽州龙威大将军。”
在场的诸公没有一人理会他,一个北地来的兵蛮子,名头听都没听过,估计是什么杂号将军,在他们眼中,连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诸公们走进衙门,老荆州听见了年轻人的大声质问声。
“我是来为幽州讨要兵马军需的,前天我去了户部,没有人见我,昨天我去了工部,被人赶出来了,难道兵部里的诸位大人也不愿见我吗?”
一个杂号将军,谁会理他。
他的声音被隔绝在了大门外。
大雪下个不停,那个北地年轻人很快又变成了一个雪人,那时老荆州觉得好笑:“你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连路边的乞丐都不会看你一眼,你为什么会觉得兵部的那些人会见你?凭你是幽州来的?”
年轻人实在很年轻啊,一点也不了解长安的办事习俗。
“那他们想要什么?”年轻人的眉眼处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拍了拍腰刀上的雪,身上没有任何贵重之物。
“别的不说,金银这些俗物总得有吧。”老荆州道。
年轻人似乎笑了笑,眉眼处的细雪纷纷抖落,一笑就有无形的暴眦血腥气扑面而来,齿间有大雪的冰寒:“我不会送的,送的再多也填不饱那些大人的肚子,有那些金银,我不如送给北地同袍们过个好年。”
“那你还来?”老荆州道。
年轻人笑容就像一个野兽:“我还年轻,总要斩断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才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兵部挡在门外。”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大门主动为我而开。”
老荆州当时只觉得这个北地年轻人在说笑,而他也的确笑了,笑年轻人的心高气傲,不识抬举。
“你就这么对自己有信心?”老荆州道。
“当然,龙威大将军不仅战无不胜,还一言九鼎,说什么是什么。”年轻人翻身上马,自负到了极点,明明是自夸的话,偏偏这个年轻人说来,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烛火闪了一下。
老荆州回过神,继续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龙威大将军,一言九鼎,不是吗?”
周绪默然片刻,也笑道:“是的。”
龙威大将军战无不胜,一言九鼎。
第312章
不出半月, 反贼周幽州与荆襄结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有水流通的地方,就有这则消息的传播, 江南已经彻底知晓了荆南的反叛,这个出其不意的背叛让朝廷好似挨了一个闷棍, 傻在当场。
就算想补救挽回荆襄, 也来不及了。
因为反贼周幽州与贺荆州在汉江之畔, 歃血为盟, 结为金兰, 而就在他们结义那天的下午,老荆州溘然离逝,新上任的荆州节度使是贺家嫡幼子贺今朝,竟是完全不顾在长安的荆州质子, 那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嫡幼子在周幽州的见证下, 年纪轻轻坐上了大州节度使的位置, 并正式与之结盟。
据说, 老荆州去世的前夜,荆州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灭口惨剧,那一天夜里,贺氏人口无端少了几十,不少被牵连的荆州其他世家被族灭,而那些隶属于荆州节度使的牙兵以及他们的家眷, 至少有五千人被屠戮一空。
这些死亡给予了荆襄所有人的震撼胆寒, 它来的如此快, 好像早就知道了那些目标, 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 新任的荆州节度使和反贼迅速控制了襄阳,随之而来的就是荆州九郡归属,连一旁的益州也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安静的好像隔壁没发生任何事。
没有朝廷的认命,也没有符合嫡幼的继承顺序,更没有来自荆南牙兵的绝对拥立。
如果贺家亲兵能完全拥立贺家,那老荆州也不会从江陵离开坐镇襄阳,贺今朝也不用悄悄顺江下金陵了。
骄纵的荆南牙兵已经被贺家人的一些极力拉拢,赏赐,养大了胃口,但在反咬主人前,一些牙兵就被收拾掉了,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一起。
残忍的雷霆手段让剩下的荆南牙兵愤愤不平,但等到老荆州和周幽州结义的消息传来,大热天的,他们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静下来,等到周幽州推举贺小郎君上位,那些平日骄纵蛮横的荆南牙兵竟全部温顺恭敬的在年轻的节度使下俯首。
纵使私下有人猜测,这个新任的荆南节度使底下坐着的是一脉相承的手足骨血,站错队的世家人员以及许多亲兵性命,但没人能否认,他现在就是荆州节度使。
周幽州庞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荆襄,顺便辐射了江州,益州等地。
而据闻,新的贺荆州对反贼周幽州恭顺无比,二人常以叔侄相称。
这一道道消息传到洛阳,长安时,长安惊惧万分,随后就是严厉斥责反贼的这一行径,见江淮那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朝廷不做任何反应,立刻将原本的荆州质子封为荆州节度使,以证他才是真的,反贼扶持上来的不过是他的傀儡,是假的!
现在朝廷已经吵成了一锅粥,为了谁带兵讨伐逆臣贺今朝。
洛阳。
齐南华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的手脚发颤,恨不得呼朋引伴,高歌一曲,实际上,他只能在都亭驿默默的喝茶,窗户大开,他这几天观察到洛阳周边的郑州,汝州,睢阳,颍川,各处紧要之地的官员纷纷前往洛阳。
荆襄一但被反贼控制,那中原腰眼处可就是真真正正被插上了一把刀子。
齐南华猛地灌了口冷茶,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防止被魏国公察觉到端倪,他已经很长时间没靠近洛阳唐家了,就在不久前,朝廷的段党来了一次清君侧,将他去年提拔组建的新派保皇党杀的差不多了,现在,他也不清楚段党的人查到哪一步了,若查到他身上…
这次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荆襄的反叛不止让长安的人暴跳如雷,也让洛阳的诸公心急如焚,他们纷纷求见东都留守魏国公商量对策。
洛阳宫内。
五月,西苑的牡丹花已经全部开放,整个西苑徜徉在牡丹花的海洋里,露华宫若隐若现在花间。
窗轩大敞,蝉鸣聒噪,夏天的暑气蒸腾着大地。
冬雪跪在王妃身后给她梳发,金簪挑起如云瀑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发型,妆奁上满是珠宝首饰,王妃却只让她用末端锋利的金簪,冬雪听了便知道王妃在想什么。
“娘子。”冬雪又用了一根金簪插在王妃鬓发处。
萧洛兰见冬雪说话声音低低的,先看了一圈女婢都在门外,自己也轻声道:“怎么了?”冬雪的身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是行走抬手间还有些不利索,她原本是要自己盘发的,冬雪执意要给她梳发。
拗不过她,等她一弄完,萧洛兰就把冬雪拉着坐到了自己旁边,自己拿起一把团扇给自己和冬雪扇风。
冬雪认真说道:“那个老管家七八天没来了,屋内的冰盆已经两三天没有了,露华宫的女婢也比平常少了些。”
萧洛兰看了看四周:“你是觉得外面有事发生?”
“有可能。”冬雪道:“也许是外面很忙,老管家已经暂时顾不上这里,便把露华宫的冰盆消暑等物忘置脑后了。”
萧洛兰想了想,也觉得很有可能,自从大半月之前,魏国公匆匆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外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无暇顾及。
冬雪一直看着窗外。
萧洛兰连忙按住她的手:“西苑外一直有巡逻队,宫里肯定有弓弩手,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见王妃十分紧张,冬雪原本有些焦虑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她笑道:“王妃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我只是想去和那边的女婢说一下,让她们送些冰来。”冬雪看着王妃汗津津的,热的微红的脸侧,想到王妃在阆歌何尝受过这种苦,自从流落洛阳,什么罪都受了。
“算了,别去了。”萧洛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等会我们去芭蕉叶下乘凉,那边兴许有风。”
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屋内像蒸笼一样,没有一丝风,的确住不得人。
萧洛兰卷着竹席,团扇,以及一块布垫,带着冬雪到了露华宫西边的一处芭蕉叶下,这里树荫正浓,在草地上铺好竹席,放下布垫,萧洛兰又让女婢拿些茶具,糕点过来。
天气太热,她最近也没什么胃口。
冬雪肩膀,小腿上有伤,她就让她坐在竹席上坐好。
细风吹来,萧洛兰终于感觉凉快了一些。
冬雪给王妃斟茶,又奉上绿豆糕:“天气如此酷热,这里没有冰盆水车消暑,娘子受苦了。”
“一起吃吧。”萧洛兰喂了一块绿豆糕给冬雪,笑道:“其实也不是太热,等到傍晚就好了。”
自从冬雪来了,萧洛兰心情也不那么压抑了。
等到傍晚时分,天气果然凉快了一点,萧洛兰又检查了一下冬雪的伤势,见它们恢复良好,心情更高兴了几分。
不过还不等晚上,老管家就来了,请她去莲花坞,萧洛兰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外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魏延山又想起了她,若能从魏延山口中得到几分消息就好了,不过,那人十分狡诈,口中的话不能全信…
冬雪站起身:“我和王妃一起去。”
老管家强调了一下:“国公只请了王妃一人。”
冬雪脸色冰冷,萧洛兰安抚道:“我去去就来。”她鬓发处的金钗在黄昏里闪着光,冬雪仍然有些不放心,等王妃走后,气恼的望着自己不能自如活动的小腿。
萧洛兰看见莲花坞的临漪亭,她不免又想起了余家,余大郎那些人。
现在莲花坞与前两月截然不同,万亩荷塘内,荷叶连天,现在还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只有少许荷花含苞,在风中摇曳,万般浓绿一点微红。
水廊四处通风,魏延山坐在乌篷小船的船头处,看着幽州王妃站在亭内,便道:“萧夫人,请上船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