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拐过路口,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娘!”
宋慧娟回头,陈明宁已经从陈明茂的洋车子上跳下来了,后头跟着的还有陈明宝,他们俩都在北关读高中,陈明茂带着明鹏把俩人接回来的。
“大娘,”陈明宝也从后头的洋车子上下来,眼眶红肿。
明宁更是,直接就朝她扑了过来,宋慧娟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对几个孩子轻声说,“回去罢。”
仨男娃骑着洋车子直奔南边,宋慧娟这边牵着明宁的手,与孟春燕慢慢往回走。
陈家的老宅都带了白,棺材放在堂屋,孝子贤孙需要跪拜的灵棚已经摆在院子里,老陈头的晚辈们都穿上了孝衣孝帽,连鞋子也缝上了白布,砍下一条柳树枝分作孝棍,年长些的,如陈庚望这般年纪的都得拿上一个,跪拜时支撑着身子,以防这几日磕头拜谢时身心太过疲累闹出岔子。
这一天,陈家陆陆续续赶来了太多人,随着那声声悲泣的唢呐声,那道院门里进了一男一女,男人跪着灵棚行着礼儿,妇人哭喊着伏在了那座黑漆棺材上,两旁跪着的宋慧娟和陈如英这些妇人便也随着人再哭一遭。
待人哭过小半晌,宋慧娟便将人拉了起来,给她系上备好的孝衣,劝道,“人走了往后就不受罪了,从那么远的地儿赶回来,先去西屋歇歇。”
宋慧娟把人送进西屋,这个外嫁的侄女儿一见坐在那小圆木床上的张氏又是一阵痛哭,宋慧娟和张氏劝了会儿,才算作罢。
中途若是无人来时,宋慧娟便能稍稍歇会儿,与孟春燕几人坐着缓一缓。
在灵棚下跪着的男人们同样如此,时不时起身安排些外头的大事,这几日方方面面都得备好,不能有一点岔子。
眼看着过了十一点,宋慧娟就要起身去安排晌午的饭了,人提着馍筐子还没走到灶下,就被身后的孟春燕拍了下,“明守回来了。”
宋慧娟回身一看,她那大儿果真是带着咏秋回来了。
陈明守面上落了泪,跪倒在灵棚前,院子里的男人们比她更先注意到了,与他同辈的兄弟们都跪在了两旁,声声唢呐响起,三跪九叩。
孟春燕这时忙进屋去拿了两身孝衣,宋慧娟不拦她那大儿,那是他该做的,自己却是先走向了他旁边的咏秋,一把牵住了她,“先来这儿。”
说着,把人带进了堂屋。
俞咏秋看见那座黑漆棺材也不免放声哭泣,她与这个老人相处时间不多,但见了几面人都是和蔼可亲的,如今看着这座棺材,心中也不免悲痛。
俞咏秋哭起来,旁边的纷纷来劝,“你是个双身子的人,可不敢耗坏了身子。”
宋慧娟也是赞同的,趁机把人领到灶屋,跟明宁坐在一起,才有空问她,“你咋也回来了?明守也不想想你这都快生了,路上有点事儿可咋办?”
“我在那儿也没事了,”俞咏秋朝关心她的婆婆笑笑,“等明守忙完我想着回练集几天。”
“那也成,”宋慧娟不再多问,反而嘱咐起旁边的明宁,“跟着你大嫂就在这儿坐着,别出去跑,外头人多。”
“知了,”陈明宁点头,她知道这时候他们不能跟着添乱。
宋慧娟这边安顿好这俩孩子,这才腾出手开始做饭。
下午陈家的院子仍是不清闲,四处的人都收到了消息,男男女女们都陆续赶了回来。
等到夜里吃过饭,宋慧娟这边还没收拾,先把明宁喊到了身边,“带着你大嫂回去,烧点水洗洗赶紧歇着。”
“知了,”陈明宁便和俞咏秋先一步回了东边。
这边等男人们吃过饭,宋慧娟和曹桂琴收拾好东西,也要往出走。
这一夜,陈明守留下来守着,陈庚望被陈庚强弟兄几个劝回了家。
宋慧娟先到家时瞧见灶屋里亮着灯,她推门进去,看见俩孩子正坐在灶屋里烧水,“床铺了没?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晒晒哩。”
“明宁帮着铺过了,”俞咏秋抬起头,“您不是过年才晒得?还没多长时间哩。”
“那些日子瞧着精神头又好了,想着总还得个把月,”宋慧娟摇了摇头,“你们走之后晒了一回,也不知道摸着软不软了?”
“都没盖过几次,”俞咏秋知道他们住的那间西屋里的被褥都是新棉花新料子。
“拿了几床?”宋慧娟总要多问问才放心,“虽说白天有点热,可夜里还是冷。”
“两床,”俞咏秋想起留在那边的陈明守,心里也记挂着他,“明守那边给不给他送被子?”
宋慧娟摆摆手,“你爹的大袄留那儿了,你赶紧回去歇着,等水烧好了教明宁送过去。”
“就快好了,”俞咏秋明白她婆婆的心意,但她自己不是那折腾人的性子,“我做这儿等着也没啥事——”
“娘!”
宋慧娟还要再劝她,却听到了明安的声音,她忙出了屋,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明安站在门边,快步朝她走去,急急问道,“去那边了没?”
“还没哩,”陈明安由着她娘握住了自己的手,温热而安定。
陈明宁从灶屋跑出来,“大姐还没吃饭罢?”
“还没,”陈明安摇摇头。
陈明宁走过去问,“那我给大姐下碗鸡蛋面成不?”
“成,”陈明安看见了明宁身后的俞咏秋,喊道,“嫂子。”
俞咏秋也扶着肚子走过去,“明安赶得时间紧,咋回来的?”
“前半截坐的飞机,到了南定又坐的火车,”陈明安说完,转而看向她娘,“我先过去看看。”
“明宁等会儿再做,”宋慧娟只有点头的份儿,又对身旁的她这个怀着身子的大儿媳嘱咐道,“你赶紧洗洗歇着,我先跟明安过去。”
此时,院外传来了声音,陈庚望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明儿再去,先回去歇着。”
他发了话,陈明安再不反驳,她盯着面前的父亲觉着他仿佛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老了,跟她离家时瞧着人身上更多了沉默。
陈明安明白她爹变成这般模样的缘由,可此时她只能喊了声“爹。”
陈庚望只点点头,便抬脚进了里屋。
宋慧娟对身旁的几个孩子说,“收拾收拾赶紧歇着罢。”
连陈明宁也被她撵进了屋,现和面擀面条来不及,宋慧娟给她蒸了碗鸡蛋羹,热了个馍馍。
只有他们娘俩坐在灶屋
里,陈明安才问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宋慧娟大抵也知道的,并不瞒她,说到最后不免感慨,“事儿都办完了,心里没有挂念,这么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陈明安平日再通透,此时也是个年轻的孩子,面对老陈头的离世虽不如陈庚望弟兄几个感触深,但心里也会莫名的难受。
陈明安吃完饭,没有立刻进屋,拉着她娘坐在灶屋里说话,“人走了就真没有了吗?”
宋慧娟不知要如何答她,只是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日子,远远望着头顶的那晚月牙儿缓缓说,“我想着还有罢?”
陈明安对于未知的事情想象不出来,只是觉得悲伤,“那也看不见了。”
“也就是咱看不见了,”宋慧娟的目光落在她大闺女的身上,“说不定他自己能看见哩,就是咱不知道。”
陈明安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犹豫了会儿对她娘说,“我觉着有点害怕。”
“怕啥哩?”宋慧娟笑她这个大闺女,还是没长大。
陈明安也真像个小孩子一样,问了那样稚气的话,“人埋到地底下了,会不会觉着冷?”
“像是你说的,不是还有个啥魂儿?”宋慧娟记不得她说的那些是什么,但她有自己的道理,“身子只是个样儿,老了败了不是还有哩?”
“灵魂,”陈明安补充道,“身体和灵魂是两种,身体或许会随着时间消亡,但人的灵魂不会。”
“对,就是这个理儿,”宋慧娟虽然记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但意思是大概明白的。
陈明安歪在她娘身上的脸儿笑了笑,“我都忘了。”
“忘了也不妨事,”宋慧娟还给她捂着手。
“对,反正你帮我记着哩……”
第230章
天未亮,躺在窗边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披着衣裳下了床,对面大床上的宋慧娟把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一夜他还是没睡下。
宋慧娟穿上衣裳,勾起了床帐子,弯腰穿鞋时身后的明安已经醒了,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坐了起来,宋慧娟把人拦下,“等会儿再起,今儿吃了饭再去,你嫂子还在家哩。”
“您跟爹去忙罢,”陈明安给自己穿了小袄,“我做饭。”
“今儿也不忙了,人来不了这么早,”宋慧娟还是想她多睡会儿,赶了那么久的路,还得两天熬哩。
宋慧娟这么说,陈明安还是穿上衣裳跟着她娘下了床,俩人走到灶屋,陈庚望正站在石台子前洗漱,宋慧娟便问,“吃了饭再去罢?”
陈庚望直摆手。
宋慧娟心知他吃不下,可还是得劝着,“这几天你都吃的不多,今儿还得忙,多少也得吃了再走。”
说罢,不再看他,提着馍筐子进了灶屋开始做饭。
陈庚望原本要直接过去,可看那站在灶台前忙碌的妇人,他抬起步子,低头进了灶屋。
等陈明安从茅房出来,灶下已经有人坐着烧锅了,她便打了水洗漱起来。
冬天种的菠菜还有,宋慧娟去东头的自留地里剜了两把,打了几个鸡蛋,炒一碗菠菜鸡蛋,家里还有宋慧娟年前炸的干菜,拌着白菜豆腐也能做道菜,另给咏秋蒸了碗鸡蛋羹。
陈庚望只吃了半块馒头,碗里的汤在那妇人的注视下勉强喝完,起身就朝西走。
宋慧娟看着几个孩子吃完,急忙忙收拾好灶屋,便带着几个孩子赶去了老宅。
这时,天儿刚亮。
到了老宅,这边也正吃着饭,陈明安见了满院子扎眼的白,眼眶里的泪也直打转,进到堂屋看见躺在那棺材里的人,更是忍不住了,痛哭出声。
在灶屋里吃饭的人听见声音都走了出来,瞧见趴在棺材上痛哭的孩子,心里也都泛起了酸,陈如英拉住她给她擦泪儿,“别哭了,你那么远赶回来的,好歹年关见了他一面儿了。”
陈明安抽噎着,说不出话。
宋慧娟打西屋给她拿了件孝衣穿上,见她姑侄俩说起话来,起身出了堂屋。
陈明守也端着碗坐在院子里,见了跟着他娘一起来的俞咏秋,忙把身下的椅子让过去,俩人凑在一起说了会儿话。
瞧见他娘走来,又问,“明实来信儿没?我等会儿去接他罢?”
“昨儿我跟你二婶去了电话,那边说人已经回来了,怕是还在路上哩,”宋慧娟打量着她这个熬了一夜也显憔悴的大儿,不免心疼,“他回来,车也能坐到家门口。”
“您先去歇歇,”陈明守先是见他爹来了,就知道他娘也快来了。
“还没忙哩,”宋慧娟摇摇头,“夜里熬得很罢?吃了饭趁着人还没来先歇歇。”
“守得时间不长,”陈明守安他娘的心,问起出来擦泪的明安,“夜里回来的?”
“嗯,”陈明安点点头,看着他旁边高高挺着肚子的俞咏秋,问他,“你咋教嫂子也跟着回来了?”
“正好也快生了,我想着教她等几天忙完回一趟练集,”陈明守剩下的话并没说出口,想着等忙完了再跟他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