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说话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十足的恶意。
  我嗓子发紧,心跳加速,浑身冒汗,肌肉像灌了铅,想动却动不了。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到这一点,屋里可能有人。我后悔不迭。
  “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后。”
  我只能照做,同时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试着猜想身后到底是什么人。是许平生的家,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是他吗?他一直在家?还是回来取东西?我来这不就是为了找他吗?找到他就能找到佳萌。这么一想,又有了勇气。
  “你是谁?”我勒粗了嗓音,让自己听上去很强悍。
  “你是谁?”对方凶狠地反问。我后腰的刺痛感在加剧。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佳萌现在在哪?”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应该是刀尖的硬物就离开了我的身体。
  “你怎么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责问。
  是董佳世的声音。
  我长出一口气,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失落。
  他打开手电,照着我的脚下,扶着我走下椅子。刚才憋一股劲儿,硬撑着,现在劲儿泄了,脚有点发软。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我们走到床边坐下。
  房间就像一个已经馊掉却还在蒸煮的笼屉,又黑又热又难闻。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董佳世光着膀子,身上溜滑,全是汗。他也戴着橡胶手套,右手拿着一把尖刀。
  “先把刀收起来。”我小声说。
  他把刀收到身旁的包里。
  “腰没事吧?”
  “没事儿。”挺疼的,还蜇得慌。
  “我看看。”
  我扭过身子,背对他。他撩起我的衣服。
  “扎破了。真对不起。”
  “没事儿。”
  太热了,我也打算脱了衣服。他拦住我。
  “别脱了,这就走了。我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箱子里面也找了?”我记着有个拉杆箱。
  “找了,里面只有几件衣服。”
  我拿过他的手电筒,照了一圈,东西全摆在原位,看不出被动过。
  “要不再搜一遍?”我不甘心,恨不得把整个房间翻个底儿朝天。
  “真的没必要了,相信我。”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
  “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拿着手电筒为他照亮,他穿上t恤,挎上包。
  “走门。”他小声提醒我。我也记着呢,下午房东没有用钥匙锁门。
  “等一下,先看看外面的情况。”我走到窗边,扒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比屋里亮,空荡荡的,看上去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仔细听,那个像口哨的呼噜声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带着嘲笑和炫耀的腔调。
  他已经摸索着走到了门前。
  “没人。”我横跨一步走到门边。关上手电筒。
  他打开门,我先出去,他跟在我身后,“嗒”的一声关上门。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臭烘烘的小院子,心底涌起一股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比起惋惜或者同情或者失望,恨更多一点。
  我们走过那条河,走过房东老头儿所住的小区,又走了很远。中间遇见一辆出租车,我想招手,董佳世说,再走一会儿。后来,走到一处路边的小广场,有几条长凳,我们也有点累了,便坐下休息。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喝水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要事先商量一下,然后,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他的表情很严肃。
  “生气了?”
  “嗯。但不是对你。”
  “那是对谁?”
  “我自己。”
  “不是因为我没和你商量就来了?”
  “不是,但你确实不应该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因为你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能理解。我确实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大学期间,他们那一届外语系英语专业只有九名男生,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才和我这个数学专业的人住到了一起。最初的一年,我们交往不多。他很忙,很神秘,晚上通常不在宿舍,上午回来睡觉,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他都没有回家。我找了两份家教,挣点零用钱。他还是那么忙,晚上外出,早上回来,上午睡觉,下午再出去。我总是喊他吃午饭,如果他起不来,便给他带一份。作为回报,他每天都带早饭给我。时间长了,我们才渐渐熟悉了,成为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晚出早归的原因。他有一份工作,在酒吧做服务生,另外还有若干份家教,最多的时候有七份。
  “你怎么做得过来?”我忍不住问他。
  “做不过来啊,所以现在只留下三份。”他笑答。
  也是在那个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了佳萌,印象很深:这么漂亮。但想法也仅限于此。后来问起佳萌对我的第一印象,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撒娇说:“你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佳萌就是在那年冬天辞了广州的工作来到上海。
  暑假过后,学校为迎接教育部的考核,要求学生必须住在宿舍,学生会的人员奉命每天在熄灯后查房。如果抓到三次逃宿,便要开除学籍。
  “酒吧的工作先别做了。”公布通知的当天,我劝董佳世。
  “没事的。”
  “查到你不在怎么办?万一真开除呢?”
  “等他们检查之后我再爬出去。”
  “爬出去?怎么爬?”
  “从窗户爬出去。”
  “不行,太危险了。”
  “放心吧。三层楼不高的。”
  我不放心,第一次就跟着去看他怎么爬。学生会检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厕所(一楼和二楼有护栏)。他钻出窗户,站到外窗台上,走到最边上,抓住排水管,顺着排水管爬下了楼。虽然他动作敏捷如猿猴,但终究是不能让人放心。万一水管断了怎么办?下面是水泥地,即使三楼不是很高,摔下去也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我去买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尼龙绳。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天爬下楼之前,我们都要把尼龙绳的两端绑在我们的腰间。他往下爬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用身子抵住窗台,按照他下爬的速度给他一点点地顺绳子。就这样爬了一个月,教育部的考核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直都很顺利。然后,有一天,傍晚下了雨,排水管很滑,他向下爬的时候,脚没蹬住,惊叫一声,掉了下去。绳子开始飞速地往下滑,光用手根本拽不住,我赶忙把绳子在胳膊上挽了几圈,用膝盖抵住墙,身子往后坠,双手攥紧绳子往上拉。绳子滑出去大约五米长,最终还是被我拽住了。他总算没有掉到地上。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看着他安全地站到了地上,我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两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那之后,他辞了酒吧的工作。
  “只要你在绳子的另一端,下火海我也不怕,前提是你必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说完,他拿过我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口水。
  “我保证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一定和你商量。”
  “谢谢你。”他没来由地说。
  “为什么?”我很纳闷。
  “所有的事。”
  “我们是一家人,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他低下头,慢慢地转动手里的水瓶。
  “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像以前一样爱我姐。”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露出只有迷路的小孩儿才有的惊惶无措。
  “因为我会更爱她。”
  他别过脸去,好像对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答案有种油嘴滑舌耍小聪明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耍贫嘴。”
  “我知道。”他拉长了声音,好似不耐烦地回答。
  我探过身子去看他的脸,他仰起头,路灯下,他的眼睛里闪着晶光。
  “这两天我总在想小时候的事。”他抹了抹眼角,“爸妈去世后,我和我姐没事就去山上采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采回来给阿婆看,让她挑出毒蘑菇,然后,我们再把那些毒蘑菇拿到路边踩个稀巴烂。半年下来,我们认识了几乎所有的毒蘑菇。之后,我们就开始专门收集毒蘑菇,继续拿到路边把它们踩烂。”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角,仿佛小时候的他和佳萌就站在那里。
  佳萌十岁那年,他们的父母死于毒蘑菇中毒。当时,他们姐弟俩都在奶奶家,幸运地躲过了那次可怕的意外事故。这件事儿他们两人各给我讲过一次,而采毒蘑菇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姐说,如果我们把毒蘑菇都采光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吃到它们了。阿婆却劝我们说,别采了,白费劲,毒蘑菇是不可能采光的。”
  “然后呢?”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教大家辨认哪些是毒蘑菇哪些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些毒蘑菇和好蘑菇真的很像,稍不细心就可能认错,不然我爸和我妈也就不会死了。”
  “只能细心点了。”
  “是啊。”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姐突然醒悟了,毒蘑菇确实采不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过山。”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佳萌和他上山采蘑菇,又把毒蘑菇在路边踩烂的画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恨,却又不知道应该恨什么。
  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
  “我们回家吧。”我建议道。
  “好。”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