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用两个厕所,奢华。
“你为什么,要从美国来英国啊?”
这件事的江湖说法很多,有人说丹尼尔在美国
违法乱纪,被驱逐出境了。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没有这么离奇,
纯粹是他挂科太多,被多个学校开除,于是转战英国。
这两件事的可能性都很高,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打这么多工啊?”他不正面回答。
孟惟对自己的穷没有一点羞愧:
“我没有钱,要自己挣房租跟生活费。
我爸爸原来开酒厂,从爷爷手里
接过来的生意。我们家的酒厂在南方经营得不错。
但是我爸爸后来迷上赌博,把厂搞倒闭了,我也就变得很穷了。”
她一口薯片一口牛奶,并没有吐露身世的凄苦感,
只是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他顿了一下:“你怪他吗?”
“一开始当然会,他几千万几千万地亏损,
我的学费只是他挥霍掉数额中的百分之一。
说实话,我们也不亲密,他常年出轨不着家,
在外面另有家庭,我妈恨他,花他的钱,
而我,跟他虽然是父女,但是有一种不熟的感觉。”
孟惟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你大概想象不到
世界上有这种亲子关系。”
丹虎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对私生子,是什么看法?”
孟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应该有一个十岁
左右的弟弟,从没见过。我没有什么看法,
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上帝保佑他有上补习班的学费。”
丹虎笑着总结:“看来你还是不盼着他好。”
孟惟装样子地抗议道:“才没有,小孩补习天经地义,
等我赚了钱,我还给他买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呢,我要是
不成材,全家就指望他振兴家业了。”
孟惟说起没溜儿的话也是不打草稿,未语先笑,
先把自己逗得不行了。
“那你累不累,我是说,打工。”丹虎笑了一阵,又回到
原来的话题。
孟惟把薯片袋子扔进垃圾桶:“累啊,怎么会不累。
我有一阵子每天睡五个小时,”她擦擦手,继续说:
“有一个作家,萧红说过‘自由是永恒地克服重力,挣扎向上飞行。’
我觉得她说得特别好,对咱穷人来说,哪儿有又舒服又
自在的日子。如果辛苦一点,但还能做喜欢做的事,也是很好的。”
“英国马路上的胖鸽子,从来都不飞,
他们放弃了飞行的自由,可是获得了吃垃圾的自由。”
丹虎一说起鸽子的笑话,孟惟就笑得打滚,这里的胖鸽子
当真吃垃圾第一名,人掉在地上的面包,能让它们连跑带颠(就是不飞)
不要命地冲上去。
她强撑着笑,又说了一个关于鸽子的旧事:
“你还真别看不起它们不飞,我就见过一次鸽子起飞。
那回我在火车站,一只鸽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奋力起飞(极为罕见),但是实在太胖了,
飞得好低,还没我个子高,
矮矮冲过来,炮弹似的差点撞在我肚子上,
就像一生只飞一次,而那一次,只为了袭击一个人类,
而我就是被选中的人。”
孟惟对着门说话,看不到对方的脸,
但她知道,丹虎就在门后面,
可能跟她一样坐在地上。
丹虎脑袋靠在门上,无声地笑着,笑得停不下来,
对面的女孩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唧唧呱呱地大说跟大笑,
她的存在让这间大房子不再那么空旷。
其实每天孟惟来的时候,他都醒着,但是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想跟她对话,他的脸没法儿见人。
清醒地睁着眼,听她走进门,
放下食盒,然后出门离开。
“你来,真的是为了打游戏吗?”
丹虎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答案,只是问题先于
意志,已经脱口而出。
“不是。”孟惟收起笑,“不是为了游戏。
那天我被关在排练室,你说你要走了,其实我
并没有很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你又回来了,那时候的
我好高兴啊,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高兴。
我想,我现在来你家,即使你没有像我那天一样高兴,
也会有一点点开心的吧。”
他安静很久,没有说话。
他们背靠着背,之间只有一道门,这阵停顿,久到让孟惟忍不住想象,
他们正在同一架飞船的驾驶舱里,
隔着一道挡板,宇宙中的漂浮旅行过于漫长,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有他跟她。
“有。”丹虎用一个字打破这种静谧。
“有高兴。”
“那我就算没白来了哦。”孟惟在门后念叨。
“作为感谢,我给你演奏一首曲子,是我妈教我的。”
孟惟听到丹虎打开箱子的声音,不禁好奇,是什么乐器。
试弹一下,他好像在调音,
片刻后,圆润轻快的琴音从门后传出,竟然真的会,而且非常熟练。
这是一首快活的小调,曲调跳跃活泼,活脱脱玉珠掉在地上的声音。
“啊,是琵琶,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你绝对猜不到。”
然后,他开始唱歌,那是一种
孟惟从前没有听过的语言,不是中文,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外语。
丹虎放开嗓子,但声线压得比平时低沉,
歌声听起来好像一位热情剽悍的汉子,在宴会上
给朋友弹起琴来,只为烘热气氛。人声低沉,琴声透亮,
叫人想象这个汉子人虽粗犷,却有一双灵巧的手。
一曲毕,孟惟心甘情愿地认输:“我真的猜不到了。”
他才说:“这是我妈家乡的歌,
歌名就叫《敬酒歌》,
她是四川的彝族人。
乐器叫弦子。”
“所以你有一半彝族的血统,而且是个四川人?”这让他
听上去有血有肉很多,不再是一个神秘兮兮,从天而降的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