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扫一眼,所有人都拿到赏钱了,她接过隋良递来的七小串铜子,说:“今天是初一,除了负责做饭的七个人要继续受累,其他人不用守在这里,该玩的玩,该乐的乐。来,殷婆,你和梦嬷还有翠嫂她们一年到头都在灶房打转,你们再得一串赏钱。”
“哎,谢谢娘子。”殷婆喜笑颜开,她接过赏钱,不少呢,估计是一百个铜子。
“娘子真是客气,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嘛。”翠嫂嘴上这样说,接钱的动作那叫一个利索,其他人见了忍不住发笑。
又散出去一波赏钱,钱箱里还剩五串铜子,隋玉笑盈盈地看向几个丫头,意思很明显,赏钱就在这里,看谁能得口彩。
“祝嫂嫂今年的棉花有个好收成。”阿水早有准备。
一串赏钱扔过去,阿水上前一步接住。
“祝主子的新客舍客似云来,以后我们长归客舍能开到皇城根下。”花妞攒着劲大声说,说出的话像滚落在盘的豆子,一字一个响。
“好,借你的吉言。”隋玉递过一串赏钱。
轮到阿羌,她红着脸说:“祝我们的商队年年赚钱,年年顺遂。”
一串赏钱递过去,隋玉看向大壮,等着这个傻小子有什么说头。
大壮挠头,他想了又想,问:“不能说一样的是吧?”
“对。”阿水和花妞齐声说。
“那、那……”大壮吞吞吐吐,满脸的纠结。
“你们就欺负大壮傻,大壮,明年大年初一,你一大早就去等小崽起床,见到娘子先夺口彩。”殷婆为这傻小子鸣不平。
大壮闻言一喜,他高声说:“小崽要一年比一年聪明,我希望他以后不会再哭。”
隋玉立马递出一串铜子,说:“我代小崽谢谢你。”
大壮盯着她手里的另一串铜板,这会儿像是开窍了,他看花妞和阿羌一眼,得意地说:“希望小崽能如愿,他的妹妹不会像金花一样调皮。”
花妞眼睛一亮,抢话说:“祝主子今年给小崽添个小妹妹。”
“今年可不成,这话留在明年说。”隋玉今年没空怀孩子生孩子,她把手里的铜子递给大壮,说:“跟花妞进城玩去,用这串铜子请她们吃糖。”
大壮笑呵呵地应下,他没弄明白为什么他得了赏而非花妞,弄不明白他也不多想,拿了钱就要先回屋藏起来。
一帮人散了,隋良搬走钱箱,随后把小崽从被窝里薅出来,舅甥俩穿戴一新去厨院吃早饭。
住在千户所的赵家人过来了,赵大郎带着后面的弟弟妹妹来给三叔三婶拜年,小崽咽下扁食,擦擦嘴去给爷奶、伯伯和伯娘拜年。
小的一辈拜过年,赵家三兄弟相继给二老拜年,赵父赵母乐得是见牙不见眼,儿孙绕膝,齐家阖乐,他们高兴得红光满面。
大黑狗摇着尾巴进来,隋玉往外看一眼,门外探头的是顾千户家的两个少爷,她喊小崽:“吃饱了吗?你们的同窗来了,吃饱了就跟你舅舅去迎一迎,人凑齐了去给老夫子拜年。”
小崽端碗喝完面汤,他接过帕子擦擦嘴,跟着他舅舅出门了。
赵大郎带着一帮弟弟妹妹紧跟着走出去,孩子们的叽喳声远去,院子里清净多了。
“我要进城去给校尉和都尉拜年了。”赵西平用他儿子擦嘴的帕子擦擦嘴,也起身往外走。
隋玉陪着婆家的兄嫂坐坐,听他们谈起地里的活儿,又问起她在外走商的事,她简短地提了提。
“还是你胆子大,关内跑了还敢往关外跑,我这趟跟你兄弟来敦煌,路上借宿在村里,夜里压根不敢睡,刮风带动门,我都害怕门外有人。”赵大嫂话里不乏佩服。
“都一样,我出门也是提心吊胆的。”隋玉起身,说:“今儿天好,出去走走?我们去地里转一圈?”
赵母一看就知道老三媳妇是不想再谈了,她跟着说:“行,去地里转转,转一圈回来正好能吃晌午饭。”
赵二嫂不愿意去,她没暖和的棉袄穿,可不愿意出去吃风受冻。
“你们出去转吧,我从城里走过来吃了风,肚子疼。”她借口说。
“那你留家里。”赵大嫂跟隋玉出门了。
隋玉不打算走远,她带着老两口和兄嫂三人往北走,去看她去年才入手的十亩荒地。去年夏天张顺他们还在家时用骆驼拉犁犁过一茬,入秋忙完地里的活儿,丁全和二黑又用骆驼拉犁犁一遍,赶在下雪前施过一道粪肥。
赵老汉踢开雪抓一把土搓了搓,说:“沙子多,这地怎么养都种不成庄稼。”
“可以种萝卜。”隋玉接话,“萝卜种在沙土里,只要肥施的够,它反而比种在菜园里长的大,拔的时候也更省力。”
赵老汉不清楚,他家地多,攒的粪肥都施到庄稼地里了,施过肥的地用来种庄稼,压根不会用来种萝卜。
“可惜两地隔的远,不然我能来你们这儿拉粪肥回去肥地,家里攒的粪肥年年不够用。”赵大哥不眼馋老三一家赚钱,也不眼馋他们房子大房子多,他就眼馋牲畜圈后面的大粪坑,一看见就走不动道。
“酒泉跟张掖隔得近一点,你们要是想要粪肥,我让甘大留着,夏天的时候你们去拉。”隋玉说。
“当初怎么不在酒泉盖客舍?”赵大嫂问出一直想问的,“客舍盖在酒泉,我们也能帮你盯着。”
“商队从敦煌前往酒泉,或是从张掖去酒泉,两郡之间隔着六七天的路程,他们备的粮草在路过酒泉时还有剩的,人也还没到最疲乏的时候,很多商队都是进城停留一两个时辰,补些东西就出城了,不会留在城里过夜。”隋玉解释,“我选择客舍盖在哪里,都是按照商队赶路时歇息的习惯和状态选址的。”
赵大嫂脸皮发烫,是她小人之心了,她还以为是隋玉有意防着婆家的人。
“做生意讲究还挺多,难怪你能赚钱。”她是彻底服气了。
“弟妹——隋玉——”赵二嫂站在客舍的背风墙后大声喊,见隋玉终于听到声看过来,她招手示意她回来,“你家来客了。”
“你们继续转,我回去看看。”隋玉往回走。
她一走,其他人也跟着回去,要不是顺着她的意,其他人压根不会出门,从西边吹来的风还掺着黄沙,打在脸上跟针扎的一样。
赵老汉看向河西边的一墩黄土坡,说:“你这地要是想种庄稼,就把那墩黄土买下来,让人挖来铺地里。”
“不好买,这是仇家的。”隋玉摇头,“旁人能便宜把黄土买到手,我们出高价还要跟人说好话。不买,这十亩地我不打算种庄稼。”
赵二嫂还缩在墙后,看人走近了,她才绕过来,说:“有人来给你拜年,提了好多东西,隋良看样子也不认识,他让我来喊你。”
隋玉加快脚步,见小崽站在厨院外面招手,她直接走过去。
“是城里锦绣织布坊的人。”小崽先跟她透个口风。
“我姐回来了。”隋良听到声起身,他迎过去介绍说:“姐,这二位姓杜,是锦绣织布坊坊主的二叔和侄子,王农监拿来的棉布就是在他们织布坊织的。”
“玉掌柜,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了。”杜季白先声打招呼。
“这话该我说才对。”隋玉笑言,“久等了。”
“没有没有,贸然上门,是我们唐突。”杜季白坐下,说:“想必玉掌柜见到我们是一头雾水,我也不兜圈子了,这趟过来是受我大侄子,也就是织布坊的坊主杜靛青所托上门给你们拜个年,看你什么时候得空,他上门跟你谈个生意。”
隋玉瞬间了然,直接问:“关于棉花?”
“哎。”杜季白笑着点头,“托王农监的福,世上第一匹棉布诞生在我们的织布坊,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念念不忘。不瞒玉掌柜,棉布跟麻布相比,不仅软,吸水性还强,这代表它上色容易,还容易固色。你看看……”
候在一旁的小伙子解开桌上的包袱,把里面的褚色芦花袄、月白色的帛布单衣、海棠色的罗裙、以及鸦青色和薄柿色的帕子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隋玉走近打量,杜季白一一给她介绍布的织法,什么平纹斜纹缎纹,还有各种颜色。
“年前在西城门门口见过你一次,我们估量着你的身形给你做了一身冬衣。”杜季白看出隋玉对织布的织法没什么兴趣,他立马改口,说:“不管生意成不成,这些衣裙都送给你,算是谢你让我们看到世上另一种衣料。”
隋玉道声谢,她想了想,说:“初四那日我应该是不用待客也不用走亲,杜坊主那日要是得空,我在家等他。”
“好,初四那日我们再来拜访。”杜季白起身,“我们不再打扰了。”
隋玉跟出去相送,她看了眼沉默的小伙子,问:“你们家的人名字都带有颜色?杜坊主叫杜靛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意?”
“是,这是我儿子,他叫桑紫。”
“很好听,我家种的就有桑树。”隋玉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孩子?又叫什么?”
“我有个女儿,她叫藕荷。”
隋玉“哇”的一声,“你太会取名字了。”
“靛青有个妹妹叫梅染,他小女儿叫艾绿。”
隋玉啧啧几声,“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意境的名字。”
“你家儿子叫什么?”杜季白回问。
“明光,是他舅舅取的。”
“好名字,人如其名。”杜季白点头,“玉掌柜留步,我们骑骆驼来的,不用再送。”
“慢走。”隋玉止步。
待蹄声走远,隋良走过来问:“姐,你打算跟他们做生意?”
“我对他们印象不错,就看杜坊主要跟我怎么谈生意了。”隋玉说。
初二,赵小米携儿带女包袱款款回娘家做客,隋玉招待一日。
初三,隋玉跟着婆家人进城去黄家拜年。
初四,隋玉刚吃过早饭,杜坊主带着不少年礼踏着一地的泥泞上门了。
杜坊主跟他二叔性子不同,杜季白随和善谈,杜坊主面相有些严肃,他一走近,隋玉就闻到他身上的染料味,再看他手上洗不掉的颜色,她明白了,这是个实干家。
见此,她不过多寒暄,相互介绍之后,她直接问:“杜坊主打算怎么跟我做生意?”
“你不打算开织布坊吧?”杜坊主问。
隋玉摇头,她没那个本事,不去插手她不了解的行当。
“那你把棉花卖给我,免得你还要把棉花运到关内卖。”杜坊主直截了当,“棉花是在敦煌出现的,没必要造福关内的织布坊,我们锦绣织布坊的织法和染色不比关内差多少,我二叔应该跟你介绍了。你把棉花卖给我,棉布出自敦煌郡,往后会有更多的商队来敦煌,你客舍的生意也会更红火。”
隋玉点头,“我们一家生活在敦煌,我也希望敦煌郡往后会更加繁荣。不过我是商人,我看重的是利,你想让我把棉花卖给你,你能带给我什么别人不能给的好处?”
“棉布织成后,你的商队从我这里买棉布,价钱低二成,如果卖价是八百钱一匹,卖给你就是六百四十钱一匹。不仅是棉布,麻布、绸缎、成衣我都能以低二成的价卖给你。”杜坊主说,“还有,我们织布坊的绸缎多是从关内买来的成货,自己买蚕丝织的少,如果生意做成,以后绸缎从你的商队手里买。我们还会从关内买染料,这些生意也可以交给你们。”
隋玉看出他的诚意,也看出他对棉布的狂热,这大概跟爱花爱石的人一样,遇到新奇罕见的奇花奇石倾家荡产也要买到手。
“可以,不过我们要签个契约。”隋玉说,“我也不欺负你,我估计三十年之内,大汉的疆土上会种满棉花,届时棉花会跟苎麻一样常见。期限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之后,我们达成的契约作废。”
杜坊主露出登门后的第一个笑容,他实诚地说:“玉掌柜,你真是个好人。”
“你不是奸商,你若是抱着一腔算计上门,我肯定要宰你一笔。”隋玉拿出竹简,把二人商定的细节都写上,“你看看,要是没问题,等官府的人上值了,我们再去存个契书。”
“没问题。”杜坊主把竹简还给她,说:“等官府立契后,我打算在河下游挖渠引水,买下地盖个染布坊和织布坊,把织娘们挪到城北来,这处安静。以后商队过来,九成的商队都会住在你这里。”
他之前的话不是在诓骗隋玉。
“我预感城北在若干年后会形成一个繁华的北市。”隋玉说。
“那再好不过。”杜坊主笑,“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晌午留下吃饭?”
杜坊主摆手,“不叨扰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
隋玉送他离开,目送人骑着骆驼走远,她转身往北看。
正月十五过后,杜坊主迫不及待邀隋玉去官府签契,前脚立下契约,后脚他就张罗着买地盖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