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悄悄睁开眼,他趴在宽厚的肩膀上,雀跃地晃着脚。
  赵西平恍若未觉。
  “爹,我睡醒啦。”
  “噢。”
  “爹,我搂你脖子,你不用搂我,我掉不下去。你用另一只手拿木耙,木耙把戳我屁股了。”小崽提醒。
  为了腾出来一只手,木耙横搭在篾筐上,后面戳出来的一节刚好抵在小崽的屁股上。
  赵西平不听,小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腿上挨一记拧,他装作疼得吱哇乱叫。
  “爹,你是不是发现我装睡了?”小崽嘻嘻笑。
  赵西平想了想,说:“没有,你装睡了?”
  “我装睡了?谁说的?”他又不承认了。
  趴在树荫下睡觉的两只黑狗听到声欢喜地摇着尾巴迎过来,小崽质问大黑为什么不吭不响地溜回来了。
  “下来,我赶牛去牲畜圈。”赵西平半蹲下去。
  小崽从他背上滑下来,他带着两只狗往回跑,见阿水和花妞在桑树下给蚕换桑叶,他走过去蹲下看。
  “麦子种完了?”阿水问。
  “嗯,种完了,过几天下场雨,麦子就出芽了。”小崽捏起一条小蚕放手上,说:“等蚕结茧子了,我娘就回来了。”
  隋玉的行程比小崽预料的要快,不到五月就出了葱岭,在疏勒国歇了两天,一行人往北去温宿国,路行半月,商队进入龟兹国,在此遇上今年头批出关的商队。
  “玉掌柜?这是从大宛回来的?”尤大当家的目光落在马群上,他目含激动,说:“了不得,了不得,今年轮到你们发财了。这批马如何?翻过葱岭没有生病吧?我看它们胃口还挺好,挺精神。”
  “没生病,离开大宛的时候,我们带了三百捆干牧草,还从大宛带走十罐水五罐土,大概是有当地的水土,这些马倒是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隋玉得意地说。
  这个做法不算稀奇,每个从大宛买马的商队都会给马群备上家乡的牧草和水土。尤大当家靠近隋玉和宋娴,低声说:“二位女当家,我们是老交情了,透透口风如何?你们这些马是在哪个马主手里买的?大概多少钱一匹?”
  “这个嘛……”隋玉和宋娴已经收受了徐氏商队和李氏商队的好处,她们不打算往外透露口风。
  隋玉借口说:“尤大当家要是想买马,你只能另寻他处了,去年,我们四家商队带去大宛的布匹和绸缎都卖给当地的马主了,近两三年,他们估计是不会再缺衣料。”
  尤大当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一声,不死心地问:“真不能说?”
  “每匹马的价钱能告知你,大概在三千钱左右。”隋玉说。
  “我去看看你的马。”尤大当家识趣地不追问了。
  隋玉跟着他走,她搓了搓手,有些紧张地打听:“尤大当家,在敦煌的时候,你可遇见过我的家人?他们有没有什么话捎给我?”
  尤大当家这才想起来,他朝族人喊一声,让隋玉自己过去拿东西。
  隋良和小崽托商队捎来的是一个包袱,其中有一罐香喷喷的炒面,还有一罐黄豆酱,其他的就是写着丑字的木片和竹简。
  “玉妹妹,我们要去卖马了,你去不去?”宋娴问。
  隋玉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她的心神都在这上面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压根不想离开。她指着小春红和张顺,说:“你俩跟着去。”
  小春红和张顺俱是一惊,反应过来,二人动了动嘴,到底是没有开口说不敢承担重任,他们看着满脸含笑读家书的主子,二人心里明白,这是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主子,我也去。”李武开口,“我还记得上一次买银器的铺子,价钱也记得,我过去能帮忙。”
  隋玉抬头看他,掩下诧异,她问其他人:“谁还想试试?”
  柳芽儿攥着满是汗意的手站起来,紧张地说:“我在上一个主家见识的好东西多,能分辨颜色和花样的好赖……”
  隋玉挥手,示意她跟上。
  其他奴仆想了想,他们没有什么独特的优势,没人再开口。
  “牵三、牵四匹马过去。”隋玉出声,“你们一人负责一匹,可以用马跟商队换毛毯、银器、珠宝、种子。要是遇到什么稀罕的东西,你们拿不定主意就问宋当家。”
  四个奴仆齐声应好,他们各牵走一匹马,跟着宋娴和徐李两个商队的主事人走了。
  留下的奴仆去给马和骆驼刷毛,隋玉一个人坐在锅灶旁边看家信,酿黄豆酱的黄豆是小崽亲手种亲手摘的,炒面是赵西平在小崽的监督下炒的,在竹简上,隋良把这两样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但在最后,他坦诚交代,上述的话都是被逼着写的。
  小崽也会写字了,除了爹、娘、舅舅三个字,他还学会写一家人的名字,所有的字当中,“隋”字写得最大最丑。
  “姐,小崽昨夜做梦梦见你了,梦醒了,他拉着我唠了大半夜,还掉了几颗金豆豆。”
  “下雪了,家里杀猪了。”
  “我们也去看鬼火了,被鬼火撵了二里地,的确很吓人,你那晚也害怕了吧?隋玉,你很了不起。”
  隋玉抿着嘴笑,她把这版字又看一遍,终于确定这是赵西平写的。
  “除夕了,姐,我们堆了四个雪人,等你回来。”
  “……”
  “雪化了,开春了,我带你儿子去种麦了。”
  “麦子快黄吧,娘,我最喜欢秋天了。”
  最后一个竹简上的字,是赵西平握着小崽的手写下的。
  第288章 路遇春大娘
  隋玉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待心里酸涩的滋味淡去,她又把所有的木片看一遍,之后放进骆驼背上的褡裢里珍藏着。
  羊买回来了,水也烧开了,隋玉舀水把碗烫一遍,随后拧开罐子舀三勺炒面倒碗里,拌上酥油撒上盐,开水一冲,醇厚的香味随着热气冒了出来。
  小喜在一旁烧火,见她吃一口油茶满足得要飘起来了,她往罐里瞄一眼,说:“小主子往炒面里兑人参了?”
  “兑了比人参还贵重的东西。”隋玉笑眯眯的。
  小喜能理解,但体会不了这种感情,因为她无牵无挂,出门在外念着想回去,不外乎是贪恋安稳轻松的日子。
  隋玉往草场上看一眼,她突兀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不想成亲?”
  小喜愣住了。
  隋玉继续吃油茶,没了下文,像是随口一问,让人琢磨不出她的目的。
  “是咱们自家的人吗?”小喜试探着问。
  “也可以是宋家的仆从。”隋玉说,她透露口风:“这趟去长安把马匹转手卖了,之后我估计会在家歇两三年,也或许更久,你们这些姑娘若是有意中人,对方若是也有意向,趁着这两年,你们可嫁可娶。若是无意也无妨,不嫁人不生子也没事,你们只要在我家干活,不论是老了还是残了,我都能给你们一碗饭一间房……”
  “像老瞎那样?”小喜明白了。
  隋玉点头。
  “甘大喜欢柳芽儿,柳芽儿也喜欢甘大。”小喜突然透露,“青山喜欢小春红,但小春红不喜欢青山。”
  隋玉早看出苗头了,她又舀一勺水倒碗里,低声问:“你喜欢谁?张顺?”
  小喜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红着脸垂着眼说:“他好像不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隋玉啧啧两声,说:“你们心思还不少,以你们向往自由身的那股劲,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愿意嫁人娶妻。”
  小喜脸上发烫,毕竟她天真愚蠢的时候有过嫁给深山牧民的打算,现在又喜欢上一个同样为奴仆的男人,的确很打脸。
  “最初听您说我们可以攒钱赎买奴籍,那时候就那一个念想,我们见识又不多,犯蠢太正常了。”小喜挑了挑灶里的火星,依旧垂着眼,她自省道:“后来进关又出关,出关又进关,见的人多了,种地的、打渔的、划船的、放牧的,虽是自由身,但也各有各的不自由,多少比我们辛苦的人,吃的穿的住的还没有我们跟着您过的好,更别提赚钱了。主子,说实话,您别不信,你这时候压根不用担心我们逃跑,你就是现在放我们走,我们八成还会自己找回去。”
  “我相信。”隋玉放下碗,说:“只有傻子才会跑,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赚,有机会认字,还万事不用操心。”
  小喜点头,“现在二黑肯定悔死了。”
  隋玉笑笑。
  “因为主家心善,所以我们才不惧怕为奴为仆,也就有了花花心思,想成家,想生子。”小喜忍着羞意抬起头,她抱着膝盖,祈求道:“主子,您帮我问问张顺的心意行不行?”
  隋玉拒绝了,“你们私下自己试探,我不管这事。”
  小喜怏怏“噢”一声。
  “水烧开了?”青山和阿牛各端盆羊肉过来。
  “烧开了。”小喜匆匆别过头。
  羊肉倒进锅里,有小喜看着火,隋玉去草场上看马。
  连着三日在龟兹城内打转,四个商队先后卖出二十一匹大宛马,张顺和小春红等四个人用四匹马换回五箱银器,酒壶、碗筷、托盘共三十二套,以及羊毛毯七十张、狐裘三个、虎皮一张、虎骨酒一坛、葡萄藤五株。
  这次以马换物的交易,隋玉从头到尾没掺和,换回来的东西她非常满意,对这四人的表现也极为满意。
  “虎皮和狐裘以及虎骨酒是安息商人带来的,他们想要我们大汉的丝绸,尤大当家又想要我们的马,我们就用一匹马跟尤大当家换五匹缎花锦,再用缎花锦跟安息商人换东西。”小春红兴奋地交代。
  “尤大当家不去大宛?他怎么还买我们的马?”隋玉问。
  “他跟那匹马臀上带褐斑的公马看对眼了,我听尤二当家吆喝了一声,好像是大当家的屁股上有个形状相似的胎记。”李武解释。
  听到这话的人俱是大笑,隋玉心道难怪,“这属实是有缘分,难怪非要给买回去。”
  一波交易完成,商队离开龟兹前往尉犁。
  龟兹国和尉犁国之间隔着荒漠,五月的天,暑热已盛,路上无片叶阴凉,人和马行走在其中格外受折磨,人中暑了倒没事,就怕不会说话的牲畜病了。为了尽快走完这段路,商队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两天两夜就到了尉犁。
  尉犁是个小国,骑马从东到西跑一趟,半天都用不上,前有从楼兰过来的三个小商队,后有隋玉这个近五百头骆驼的大商队,这么多人挤了进来,当地的人忙得团团转,有能耐没能耐的人都抓住这个机会赚商队的钱。
  挑水卖水的,挑饭卖饭的,挑草卖草的,还有卖鞋卖衣卖羊卖猪的,老老少少往商队面前转一圈,手里都拿着东西。春大娘也在其中,她做饭好吃,每天晚上她会泡两盆黍米,天亮了做黍米凉糕,黍米凉糕浇上蜜水再撒上葡萄干,来往的商队都爱吃这一口。
  “奶,从西边过来的一个商队有好些女人,她们肯定爱吃甜的,我们先挑桶去那个商队。”
  “行,你慢点走,别摔了。”春大娘拄着枣木拐杖追不上。
  “娘,婶婶,有个小子来卖黍米凉糕,你们吃不吃?”绿芽儿喊。
  “你把人领来,想吃就买。”宋娴正在给马看身体,有匹马不知道是热着了还是吃错了东西,一早就在拉稀。
  隋玉在一旁看着,忽然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她扭过头在人群中扫过,目光掠过站在绿芽儿旁边的老妇人时,她顿住了。
  “应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可能是灌的河水里面有虫卵或是什么,前两天在荒漠里行走,虫死了污了水,马喝了脏水闹肚子。”兽医推测,“这两天给它喂晾凉的开水,或是喂些米汤,米汤里加些盐,再一个,把这匹马跟其他的马隔开喂养。”
  守着一旁的仆从点头。
  “不是什么大问题……”宋娴转身,这才发现背后没人了。
  隋玉走到卖凉糕的老妇人身边蹲下,春大娘抬头,嘴里还说着:“我们在尉犁住好多年了……你……”
  “春大娘?是你吗?”隋玉出声。
  “你、你……玉丫头?”春大娘险些忘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