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聪明的小报掌柜, 派伙计拿着笔墨盒在前面蹲着,将贡院前的对话记录下来,抢先登载出来, 赚上一大笔钱。
  许梨花神色沉沉站在人群中,一瞬不瞬望着贡院。辛九站在她身旁,气得都快哭了。
  辛九生在穷人家, 阿娘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她是长女被留了下来,其余两个妹妹一出生就都丢弃了。阿娘生了三妹妹之后,得了一身病去世,阿爹续娶了后娘。后娘也是寡妇, 带着一双儿女嫁进来,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后娘对她不算好,也称不上坏。一大家子张嘴等着吃饭,大家都忙着活下去, 连吵架勾心斗角都没了力气。
  辛九长到十岁,阿爹生了痨病, 她被卖了出去做童养媳。夫君体弱多病,活了没两年就去世了, 她再次被卖掉。
  这次她运道好,进了云秀坊做学徒。她拼了命侍奉师父,后来又得了机会识字读书,被许梨花选做了助手。
  辛九总是会梦见那两个被扔出去的妹妹,她们的脸在梦中一片模糊。醒来后总是泪湿枕巾,心痛难当。
  她如今活成了一个人样,如果两个妹妹也能遇到文素素,她们就不用死。
  谁都不想死,能活成个人样,谁要做猪狗牛马!
  “大掌柜,他们欺负人。胡说八道!他们这些读书人生在富人之家,仗势欺人占尽了好处!娘娘是为了还穷人百姓一个公道,他们就出来闹事,真是不要脸!”
  许梨花转身过去,按住了辛九的手臂,她压下心中的焦灼,沉声道:“辛九,不要轻举妄动。娘娘早就说过,我们是春日里刚发出来的新芽,稚嫩得很,经不起任何的风雨。娘娘好不容易洒下种子,发了芽,我们不能让娘娘的心血,功亏一篑。”
  辛九红着眼,哽咽着嗯了声,“我知道。我们这些妇人娘子做事不易,徐侍郎也是如此,他们找借口,要将娘娘与徐侍郎都赶下来。”
  许梨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亦湿润了,她放下手望着前方,坚定地道:“不会,娘娘不会如他们的愿。”
  茶楼雅间,闵先生震惊地道:“相爷,这......娘娘她.......她是要与全天下的官绅为敌啊!”
  从考生与商人的话中,丝毫不留情面,揭开大齐官场吏治腐朽的本来面目,展示在众人面前。
  贡院前立着的重臣们,江南道,乃至江南道,甚至大齐的所有士子,谁再为江南道喊冤,他们都是大齐的蠹虫。
  闵先生的舌头都打结:“世家大族根繁叶茂,娘娘岂能杀尽所有的官绅世家大族!”
  殷知晦神色凝重,道:“她不会。”脑中有些什么闪过,殷知晦拧眉沉思,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从未有过人敢站出来,站在那里。”殷知晦朝贡院前指去。
  闵先生随之看去,喃喃道:“是啊,天威不可测,百姓得以见天颜一面,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能说上话!大家都很激动,见到了临朝称制太后,等同于见到天子,值当吹嘘一辈子!”
  “还有小报,各家小报都来了。商人做买卖走南闯北,一道道的关口阻拦被撤走,他们还不得奉其为神!”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闵先生眼睛都直了,不断转圈说着,“天下无人不识君,真正是天下皆知,村口缺牙的老翁老妪都能夸赞几句!”
  殷知晦呼吸微窒,猛地身朝外走去,闵先生瞧见,埋头大步跟了上前。
  皇城司的将领中有人认出了殷知晦,忙恭敬将他往前面迎。闵先生头摆得像是陀螺,他看到了范朝,何三贵一众熟悉的面孔。
  还有瘦猴子,他跟灵活的猴一样,在人群中穿梭,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闵先生忙挤过去喊了声,瘦猴子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咧开嘴笑,伸长脖子到处看。
  “别看,都来了。你在这作甚?”闵先生扯住瘦猴子的胳膊,将他拉出来。
  “都来了,我也来了。”瘦猴子没挣脱开,只能跟着闵先生走,振振有词道:“我可是在当差,京畿营的随军大夫管事,京畿营的公差!”
  闵先生微楞了下,道:“京畿营来了多少兵马?”
  瘦猴子眼神乱飘,道:“布兵是机密大事,我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随军大夫而已,哪能知道。”
  闵先生错牙,见殷知晦走远了,只能暂且作罢,“走,随我去相爷那里。”
  殷知晦尚在丁忧,他道过谢,在人少的角落站定,朝文素素看去。
  闵先生拉着瘦猴子上前见礼,殷知晦只心不在焉地颔首,朝文素素与台上的齐瑞,一众朝臣看去。
  台上的朝臣落后文素素一步,孔定僵轻轻点了下齐瑞的手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圣上,站出去!”
  齐瑞一脸茫然,站出去,他站出去作甚?
  孔定僵见齐瑞不动,呼吸加快,他不假思索,带着几分命令道:“圣上关心百姓,与天士子共治天下!”
  齐瑞晕晕乎乎,微张着嘴看向孔定僵,仍然没能反应过来。
  文素素已经从容不迫开了口,声音干脆,语气坚定。
  “朕能站在这里,亲自与你们说话,看到你们的脸,朕深感欣慰,荣幸。”
  贡院前能容纳近千人,随着文素素的声音响起,吵嚷说话声逐渐停下来,变得安安静静。
  孔定僵叹息了声,退回去微闭着眼,袖手一动不动了。
  施仲夫脸上的失望闪过,世人只看到了摄政太后文素素,真正的皇帝齐瑞与她一道立在人前,他们都将目光看向了文素素,他黯淡无光,甚至无人看到。
  “大齐如今的情形,你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数,着实算不得好。大齐当以农为本,实际情形却是本末倒置。各种商税相加,占比高达近八成五。”
  孔定僵倏地睁开了眼,手垂在身边,屏住呼吸静待时机。
  大齐的现状,底下的人大多只能听个热闹,混在里面的世家大族,官绅们却会人人自危!
  文素素要拿他们开刀,他们奋起反扑,将她撕碎!
  “举个简单的例,你们吃的盐,近几十年来,已经翻了三倍不止。盐与我们身上流的血一般重要,吃不起盐,就活不下去。对此,朕很是抱歉。”
  底下的穷人百姓听得都快哭了,终于有贵人看到了他们的真正难处,会直言不讳告诉他们!
  “近些年来,市舶司几近荒废,各大码头进出的海船,为户部贡献的赋税,在八成五的商税中,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四。这是朕成立税司的缘由。主要在减轻商人的负担,朝廷只打击囤积虚高,违法乱纪之事,不再过多干预,让商贸买卖回归与坊市,实现真正繁荣。”
  这下,连紧张,准备反对的官绅都心有戚戚焉,何况是商人。
  做买卖承担的赋税过重,几近被抽筋断骨,最终导致价钱虚高,金银铜钱跟着不值钱,
  哪怕家中再富裕,也难免焦虑,手上握着的钱财,变成了一堆废物。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商税补贴农税,平衡发展,地里种出庄稼,长出果子,喂养出猪羊鸡鸭,种出蚕桑,织出精美的布帛。商人有买卖可做,百姓手上有余钱可买货物,互惠互利,互相成就。户部有了钱粮,可筑路修桥,让大齐四通八达,大家能去想去的地方!
  “给兵营足够的粮草,打造更锋利的刀,更坚固的披甲,让他们不再拿血肉之躯去迎敌,将士们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文素素将目光投向了士子们,真挚而热切。
  “朕从不责怪你们,你们只是一腔热血,盼着大齐变得更加强大。你们所有的呼喊,皆是你们的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你们是大齐的未来,朕等着你们蟾宫折桂,报效大齐!”
  士子仰头望着文素素,有人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看向文素素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
  文素素眼神再缓缓扫过去,底下的人,仿佛都觉着自己被看到了,心跳得飞快,呼吸变得急促。
  顶顶尊贵的贵人,将他们真正看在了眼里!
  “还有你们,种地,做买卖,做工匠,做大夫,当兵打仗,无论何种差使,都在为大齐出力,亦是大齐的功臣!”
  孔定僵肩膀一下耷拉了下去,施仲夫转头看向他,两人对视,彼此都震惊,失落。
  文素素点到即止,聪明人都听懂了,不聪明的人,自有听懂的人去教他们。
  她的话,足够煽动人心!
  煽动商人,底层百姓,兵将......
  孔定僵朝施仲夫看去,示意他靠近,轻声道:“京畿营的将领,好似来了不少!”
  施仲夫神情一震,眯缝着眼朝人群扫去。京畿营兵与将领的衣袍不同,在人群中,能清楚看到不少身着守将服的将领!
  “他们懂得甚,只会被煽动,没头没脑地听从。只要她站在这里,站出来说话就赢了。”
  施仲夫嘴里苦涩蔓延,后悔不迭道:“我们就不该同意前来,不应当啊!”
  孔定僵亦后悔不迭:“这不是在处置江南道读书人的闹事,是要站在世人面前,收买民心,军心,士子归顺,她是要天下归心!”
  殷知晦握紧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拽紧。心头各种滋味翻滚,让他已经无法分辨。
  她果真不会大开杀戒,却不是他说预想那般,她不忍看到血流成河。
  她的动作,声音,语气,皆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她遇事临危不乱,尽量缜密,却又大胆敢冒险。
  今日,她是有备而来。
  千古明君,是史官文人手上的笔说书写,她在做到人人主动提起笔,口口相传,谁都无法抹灭她的功绩!
  文素素饱含深情,欠身下去:“朕很抱歉,无法帮助到你们每一个人,”
  “朕郑重许诺,朕会竭尽全力。让你们食有粟,寒有衣,居有屋!”
  “有你们在,朕哪怕粉身碎骨,亦不惧!请你们与朕一起,为了大齐,为我们美好安宁的日子,一起奋战到底!”
  群情激荡,有人跟着高喊:“一起奋战到底!”
  “奋战到底!”
  “太后娘娘万岁!”
  高喊声,响彻云霄,在贡院上空经久不绝。
  许梨花与辛九抱在一起哭,“她站了出来,以后,我们再到人前,没人敢轻易骂我们伤风败俗了!”
  瘦猴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笑着拍掌大喊,又朝闵先生牛逼哄哄道:“这是我的老大!服不服,”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媚的春日, 往年出城踏青的马车络绎不绝,今日却不同以往,回城的马车在城门前排起了长队。
  娘子们等不及, 从车窗探出头张望。长辈嬷嬷丫环往常会劝说, 今朝都由了她们去。马车挪动得慢,她们本来可以在车厢里说话。不知为何, 好些人都干脆下了车, 交好的小娘子夫人各自站在一起,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说得尤其欢快,紫衫娘子不确定地道:“真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说话吗?”
  “真真真真!”
  一连回了四个真字,绿衫娘子尤觉着不够, 激动得双手在身前握拳,摇晃着脑袋笑嘻嘻道:“府中管事来报信,阿爹酸溜溜说太后娘娘是出风头, 妇道人家强出头,定会没好下场。阿爹越嫉妒,这件事就越真!”
  绿衫娘子最近在议亲,她阿爹准备将她许给邱大学士的孙子邱三,绿衫娘子闹了好几场, 坚决不肯嫁给不学无术的邱三。
  紫衫娘子见她贬低自己的亲爹,不便接话,只道:“真是厉害啊,我只想着那么多人, 还没开口,就晕过去了。”
  “我也会晕过去!”绿衫娘子附和了句, 惆怅了片刻,复又笑起来:“虽不敢站在那么人面前说话, 可以后我们出门,就不用戴那劳什子惟帽了!我们能与哥哥们一样,随便出门去玩耍,去茶楼酒楼,堂堂正正进去,不怕被人看去,怪罪咱们丢了府里的脸!”
  紫衫娘子靠近了些,低声道:“你呀,怎地就想着贪玩的事。茶楼酒楼有甚新鲜之处。太后娘娘身边缺女官,要是选不上,再不济,云秀坊里缺先生,账房,我们识文断字,会看账,去寻个先生账房的差使,比起吃喝玩乐要强百倍。你可见过许大掌柜,她可威风了!还有以前的秦王太妃,如今成了税司徐侍郎,那是正经的官身!”
  绿衫娘子双眼瞪圆,一拍自己的脑袋,“我怎地这般淘气,尽顾着吃喝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