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人散去,只剩下角落火盆的热在小小一间房里散开,背后一线看不见的天光慢慢黯淡,四周无人,唯有偶尔传来的鞭打与痛吼在耳边回响,他又感觉自己要疯了。
此刻再看见有人出现,沈昌寂若死灰的双眼,又一点点燃起缠绕血丝的疯狂来。
谢景明什么也懒得和他说,将笔墨纸放到边角的小桌上,就从怀里掏出瓷瓶,把药倒出来,捏着沈昌的下巴塞进去,再给他一肘子,让他呛气的时候,把药给呛进去。
“你——”沈昌干呕两声,想要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谢景明听他声音嘶哑,心知药效还没生。
可门外已经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在往这边靠近。
他蹙着眉头,又给对方塞了一颗药。
两颗药落入肚子里,沈昌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憋得脸都红了才气若游丝吐出一句诅咒:“谢景明,你不得好死。”
“右仆射放心,”谢景明将瓷瓶收好,塞入怀里,回他一句,“湛生平所杀,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就算是下地狱,也能拿到地狱中最好的待遇。不似你。”
他挽起袖子,往他脊骨上摸索。
“你要做什么!”沈昌神色惊恐,吼出口的话却几乎要听不见。
青年修长的手指像利刃,冷硬至极,按在身上时,仿佛有一把匕首紧贴着他的肌肤,让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
“右仆射别怕,我也学过一些岐黄之术,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他摸准对方脊骨后的某块骨头,左手将手帕塞进他嘴里,紧紧捂住他的嘴巴。
沈昌疯狂扭动,锁链“哐哐”响起来。
遗憾的是,锁链晃动在单独招供的狱房里实在寻常,根本无人会在意。
谢景明手下一用力。
咔——
骨头往里凹陷,沈昌的动作戛然而止,像一具失去掌控的木偶一般,软软垂下来,只剩下进出的气息。
“抱歉了。”谢景明盯着漏下天光里,浮游尘埃背后,漆黑昏黄的一片墙,说下这么一句话。
他心里倒是并不抱歉,这话也不是对沈昌说的。
他不过是觉得,亏欠了从前那个立志不染血腥的自己。
踏踏。
脚步声停在门前。
谢景明托着沈昌往前垂放,手扯着对方嘴里的手帕收回,疾步朝着边角小桌走去。
途经火盆,他顾不得炭火滚烫,伸手在边沿抹了一把,涂到脸上将肤色掩盖。
铁门发出腐锈的“吱呀”声,往里敞开时,他的手刚从后脖子放下,两手垂着,在桌下搓揉,把手也染黑。
他垂手敛眸,站起行礼,将自己的存在极力降低,装作寻常书吏模样。
一抹黄袍出现视野,停在他跟前不远处。
除了唐匡民,不作他想。
莫非,对方看惯了他垂手敛眸的模样,便是灯火昏暗,有所掩盖也瞒不过去?
谢景明袖下的手,指尖跳了跳。
他手指缩起,触了触袖中掩藏的匕首,觉得稍稍安心一些。
紧随着,头顶便响起对方略带冷淡的嗓音:
“你——”
第76章 更漏子
狱中灯火昏暗。
唐匡民只见一点红、一点白, 红的是炭火,白的是漏进来的一线光。
角落里一个瘦削的书吏,他连眼神都没递过去, 更不用说细细打量一番, 发现什么端倪。
他看着整个人垂挂在木桩上的沈昌,拧着眉头对其他人道:“你们都出去, 卫卿留下便好。”
谢景明吊着的一口气松下来, 随着其他人一同退下。
内侍监陈德和另外两名侍卫都得守着,以免唐匡民在这个小地方受到什么伤害。
化身书吏的谢景明, 行了个揖礼, 就要退下。
“慢着。”陈德将他喊住。
握着纸张的手微收紧,谢景明维持垂首, 只让对方看到自己头顶幞头的姿态,躬腰压低声音,唯唯诺诺问道:“不知还有何事需要小的?”
陈德踱着不疾不徐的脚步, 走到他跟前,将什么东西放到他捧着的纸张上。
“拿好这小玩意儿,把嘴给咱闭紧了。”他俯身在他耳边说道, “今日没人到这个房里来,明白没有?”
谢景明装作惶恐点头,把腰和头垂得更厉害:“是、是。”
陈德将手收回, 看着昏黑灯火之下的小片黑皮肤, 把视线收回,挥挥手。
“赶紧走吧。”
“是。”
作为被对方驱赶的对象,谢景明顺理成章行揖礼离开大理寺狱。
他将纸上的小金子收起来, 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唐匡民来时路, 在荷塘边上净手洗脸,收拾好形容,才躲开人群绕回屋里,换上朝服离开大理寺。
靠着两条腿走到潘楼,天色已逐渐西斜。
细雨飘了大半日,这时才收住,吝啬露出几丝光,勉强照亮天地。
二层临窗雅间,有半扇窗缓缓推开,露出一张白皙娇媚的脸,朝收伞的他轻点头,又重新阖上,仿佛只是室内闷了,透上一口气般。
谢景明接到暗示,顺着上楼,左右看过无人监看,便推门进去。
长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了进来,正坐在一旁,和齐光他们几个凑一处胡塞海吃。
见自家侍郎丢了个眼神过去,他赶紧将大猪肘子放下,双手垂立,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往门口一靠,和长武一起把门守好。
即墨兰斜倚窗边,手中把玩着一个玉质小物件,对他道:“年纪轻轻,整日板着一张脸作甚,这里是我的地方,你怕什么。”
自己的地方若是还不安全,那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谢景明没有反驳,只从怀里拿出白瓷瓶,还给即墨兰:“多谢墨兰先生。”
瓷瓶端正放在桌案上,徐徐推到某个年华逝去的老男人跟前。
老男人嘀咕着收回自己的药:“你小子比小时候更不可爱,真不知道三娘到底喜欢你什么。”
小小一团时就是块温玉,不软也不糯,小大人似的稳重能忍,摔一跤都不会哭,被逗弄也不恼怒;多年不见,成了一块冷硬岩石,锤子砸都裂不开一条缝。
三娘抬脚踹他,眼神警告。
即墨兰住嘴,生出一种“女大不中留”、“她爱他不爱我”的悲凉老父亲心境。
有点心酸。
她打量着他的情况,眼神并没有因即墨兰的调侃而收敛,甚至俯身探过桌案,侧头去看他的脖子。
谢景明无端有些紧张,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收紧,紧紧扣着骨头,将朝服都弄皱巴。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小娘子探身过来时,身上带着的清浅香气,以及一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让他僵立着,连躲闪都忘记了。
“你——”洛怀珠看着他蓦然泛起红的脖子,伸手按了一下一道红肿的划痕,“不疼吗?”
柔软的微温指腹,比他脖子跃跃跳动的脉络还要烫人。
他被烫得往后躲了一下,没留神座下杌子,将其带翻都没有发觉,还差点儿将自己绊了,又慌里慌忙把杌子稳住,大拇指却无意纠缠了衣裳下摆,扯得衣裳凌乱一片。
即墨兰举起白玉杯,刚送到唇边,还没呷上一口,就被变故引走,停下动作,好好欣赏一番。
啧,世间事世间人,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背后长文长武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不要向前扶他们侍郎一把。
这等情形,他们从来没遇到过啊。
好在,洛怀珠从茶案旁绕过去,抓住谢景明的手,把人稳住,才让他们不必艰难抉择。
“很痛吗?”洛怀珠一时没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自己用力太大,把人弄疼了,“屏风有药,我帮你涂涂。”
谢景明捂着脖子,刚开口要拒绝,即墨兰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悠悠开口。
“去吧,顺道换一身衣裳。沈妄川和云舒郡主等会儿也来,你想让他们担心?”
看对方动作,他就知道手臂肯定伤得不轻。唔……胸前估计也有伤,也不清楚他下个药怎么就把自己伤到,但当时情形定然不太好。
另两个小年轻亦是聪明人,注定瞒不过,倒不如处理好让对方少担心些。
屏风后有一张贵妃榻,洛怀珠把人按下,从旁边的箱子里翻出来消肿的药,让对方把衣服拉下,好让她涂药。
“扭捏什么。”她搬来圆凳坐下,看向按住衣领的人,将手中药瓶放下,伸手扯他领子,“从前练武受伤就不让人看,怎的五六年过去,还是这副样子。”
谢景明耳根微红,按住她的手,结果不小心扯到手臂,“嘶”地痛叫一声。
洛怀珠眯了眯眼,打量着他僵硬的动作:“你其他地方也受伤了?”
“小伤。”
青年将领子拉开一点,连锁骨都吝啬露出来。
洛怀珠冷笑:“谢景明,你别逼我动手,一扇屏风可隔不开什么动静。”
届时,别说她坏了他的清白。
“我真没事。”谢景明捂着自己的衣领,小声道,“我回去自己上药就好。或者让长文进来。”
洛怀珠“呵”一声,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绑着绷带沁血的手臂:“你试试挣扎,看看有几个人会来瞧你的热闹。”
长文是他属下,他不想浪费功夫,草草处理,对方敢吱声?
谢景明:“……我自己来。”
别弄着她伤口。
他背转身去,回眸看了定定瞧他的人一眼,后脖颈都跟着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