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苗两家,本属近邻,邻里之间纵有纷争,又何至于兵戎相见?”
叶孤鸿高坐马上,正色说道。
“要是依我说来,尔等所谓世仇,不过蒙元诡计!”
这话说出,彝苗众人都吃一惊。
叶孤鸿施施然道:“他建立顺元城,让罗施国主做了顺元八番等处宣慰使,予彝人管理各族之权,其余各族却不加封赏,这便是不怀好意,存心要让原本平等两族分出高下,所谓祸自不平而生,便是此理。”
叶孤鸿说着摊开手道:“人非圣贤,既有权柄在手,自然要先把自家族人照顾,欺压碾轧,强取豪夺,只怕也自难免。你等彝人看似得利,其实却成了众矢之的,天长日久,各族间安能不生怨憎?”
彝族诸人面色都是微变,原来这几年他们和苗人连场大战,许多小些的民族,都在暗地里相帮苗人,只是胜负尚未分明,不曾公开翻脸罢了。
奢香不服道:“如今做了朝廷官儿的,可是苗族杨正衡。”
叶孤鸿道:“是啊,此人野心勃勃,乃是祸胎,因此杨氏父子,我已诛除。”
奢香一愣,身周彝人大佬也都惊得呆了,飞山杨氏权倾苗疆,不料如今竟这般轻易死了。
叶孤鸿却是一派风轻云淡,仿佛丝毫不把一方豪强的生死看在眼中。
信口道:“话说回来,你此前借元廷势压他,后来他得意你失意,借势压你,岂不是理所当然?真个追究,杨氏亦不过恰逢其会,没了杨氏,自然还有这氏那氏。”
玉蟾连忙提醒:“哥哥,苗人没有姓这和那的。”
叶孤鸿气势一窒,虎起脸道:“那没了杨氏,自然还有玉蟾雪蜈。”
玉蟾摇头道:“没有我,我要去峨眉给你生孩子的。”
雪蜈惊讶道:“怎地又关我事?”
奢香眉头微皱,眼神闪烁,望着三人不语。
叶孤鸿瞪了二女一眼,不再理会,继续道:“其实此事要彻底解决,也只有一个法子,你两家首领都做了元廷大官儿,自然相安无事。”
奢香美目眨动一下,忽然笑道:“元廷要得是内斗不休的彝苗,如何肯让我两家人都做官。”
叶孤鸿心中一喜,拍手赞道:“说得好!奢香夫人虽年轻,却不愧是领袖一族的人物,单是这份眼力便罕有人及。元廷正是要你们内斗不休,遂把出个顺元八番等处宣慰使做饵,又岂能容你们亲如一家?因此两家都做元廷的官儿,此路难行,除非……”
奢香口唇微启,龙空空忽抢着道:“除非什么?”
叶孤鸿微笑道:“除非各位都做了大蜀的官儿,首领们同殿为臣,伱恭我敬,下面族人有样学样,自然便相亲相爱。”
众人同时一呆,好几人怪叫道:“大蜀?哪里冒出来个大蜀?莫非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叶孤鸿嘿嘿一笑,随即正色说道:“诸位当知,九州之壤,乃我华夏故土,只因前朝武备不修,故为鞑虏所据。鞑子执政数十年,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如今世间百姓无论汉家苗彝,皆苦鞑子久矣,若有英雄振臂一呼,必然天下响应!”
奢香眨了眨眼,讶然道:“莫非叶公子要来做这个英雄?”
叶孤鸿点点头,一脸当仁不让模样,扫视众人道:“天下覆灭,此乃国恨,我南昌叶氏,当年合庄被鞑子所屠,此乃家仇。叶某七尺之躯,国恨不消、家仇不报,岂不枉为男儿?因此我峨眉欲起义军一支,先占蜀地为基业,叫这天下震动,再蓄锐三年,兵出长江,联合荆楚、两淮英豪,建立大蜀政权……”
叶孤鸿说到这里,双眉飞扬,满目豪气,微微一顿,高声道:“十载之内,叶某当率虎贲十万,直抵幽燕之地;诸位且看龙飞九五,重开华夏之天!届时——”
他伸手一指万大石:“此乃苗王!”
万大石面孔透然涨红,啊的一声,鼻孔中直喷出两道粗气。
龙空空暗自点头,看出叶孤鸿用意。
叶孤鸿指万大石为苗王,看似随手一指,其实却不仅仅是万大石率先投靠,而是杨正衡领苗兵围攻五仙岭,唯有此人留守防御彝人,那么此人必有勇武,且非杨正衡亲信,同时更与参与围攻的各部酋长形成了天然区隔。
他若做了苗王,对于五仙教乃至峨眉派,必然引为依仗,才坐得稳王位。
叶孤鸿又一指奢香:“至于夫人呢,便是彝王!从此彝苗双王并立,其余各族,亦据战功分封往后,大家分壤自治,若有官司纠纷,自有朝廷法度,还尔等公平。如此一来,何愁太平不至?百姓不安?”
奢香听到太平、百姓二字,眼中光彩一闪,已是怦然心动。
正要说话,她身边一位留着两撇鼠须的胖大彝人忽然仰天大笑。
众人纷纷看去,那彝人撇着嘴、腆着肚子,摸了一摸鼠须,这才斜睨着叶孤鸿,缓缓说道:“你峨眉玉侠四个字,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头,如何竟敢吹这般大牛?你不怕风大闪着舌头?呵呵,大元朝带甲百万,你若起兵,且不说成都府有镇国上将军坐镇,岂肯看你轻取蜀中?便是让你侥幸得逞,当年刘备、诸葛亮都没打下的天下,你又有何德何能,凭什么能打下来?”
五仙教三大使者齐齐嗔怒,正要发作,叶孤鸿把手一摆,止住几人,脸上不见喜怒,抱拳道:“阁下言语不凡,倒不曾请教是罗施国哪位高人?”
奢香淡淡道:“这位大人乃是先夫的表弟,顺元城财税采买,一向由他打理。”
利益既得,则不喜有所变化,叶孤鸿立刻看出此人必然是保守派。
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
又看向那胖彝人道:“大元朝纵是带甲百万,但其中真正肯为元朝卖命效死者,又有几何?再者说,阁下身边,可有百万甲士守护?”
说到后一句,双眼微眯,忽地杀机毕露,那胖彝人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孤鸿哈哈一笑,从马背上跃起,他此刻相距胖彝人十丈有余,一招“见龙在田”轰然拍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一掌已印在胖彝人面门,嘭的一声,胖彝人的脑袋拍成肉泥血浆,只剩光秃秃一个腔子。
一众彝人惊呼拔刀,然而刀还未曾拔出,叶孤鸿已重新坐回乖乖背上,仿佛不曾动过一般。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众彝人脑门上冒出。
奢香也吃一惊,脸色苍白,手脚微颤,却兀自强瞪起一双凤目,定定望向叶孤鸿道:“叶孤鸿,你说要替我们两家说合,就是用这般手段来说么?”
叶孤鸿举起右手——正是方才拍碎了胖彝人脑袋那只。
只见手指修长,在阳光下仿佛格外干净,不曾沾染一丝血迹。
叶孤鸿望着自己右手道:“我替你两家说合,靠的是道理,道理已然讲完。若有人不听我的理,那这就是不讲理的手段。”
他看了一眼龙空空,笑道:“叶某如今做了五仙教的女婿,若是彝人真个不肯讲和,叶某也只好先将尔等杀尽,再领苗兵大破顺元城,进而扫荡彝人各山各部,从此十万大山,苗人独大,你们若喜欢这个结果,叶某也非不能成全。”
龙空空娇笑一声,忽然插口道:“其实这个结果本座也喜欢的紧。不过叶郎,你肯杀这个千娇百媚的奢香么?人家可是为了救你,才干冒大险进入苗境。”
此话一出,奢香顿时咬住了嘴唇,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愤怒的委屈,死死盯着叶孤鸿。
叶孤鸿摆手道:“龙姐姐不必激我,奢香一片好意来此,我自然不会对她下手,甚至她的亲族我也可以留手,但是杀尽其余之辈,打破顺元城,这点狠心,小弟还是有的。”
龙空空啧啧两声,奢香还道她要说出什么,不料此女忽然娇笑道:“龙姐姐,这个称呼本座倒是中意,姐姐和小弟弟,倒也有趣的紧。”
自叶孤鸿忽然出手击杀胖彝人时,朱重八便将旗号一摇,数百峨眉军刀出枪,枪横持,摆出作战架势,万大石反应却慢一步,直到此时,才派人传令,将各部苗人召唤了过来。
几个彝人贵族见前后是敌,又有叶孤鸿这般神出鬼没的大高手,都不由心神大乱,一个个抖着胡子颤着手,望向奢香道:“夫人,此事还须你来做主。”
奢香脸色愈白,低头思忖片刻,忽然抬头道:“好,叶孤鸿,我愿意同苗人讲和……”
白蛇笑嘻嘻道:“你不讲也可以,不要硬逼着自己呀。”
奢香充耳未闻,只盯着叶孤鸿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若答应,一切如你心意,你若不答应,我三千彝军,今日便同你决死一战。”
叶孤鸿正色道:“好,但说无妨。”
奢香苍白的面上,忽涌起两朵红霞,便连两只精致的耳朵,也自红透。
眼神却依旧定定盯着叶孤鸿,缓缓说道:“我的条件,便是你也要娶我为妻!你不是要做蜀王么?封王可以有平妻,我在你后宅的地位,不能比五仙教的女人低。”
叶孤鸿微微一愣,随即心中升起一丝佩服。
这个女人,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决策果断,称一句当世奇女子,当之无愧。
要知彝苗之争,皆因一高一低之故,如今叶孤鸿出面说合,就算许了两家各自称王,但苗女一连嫁几个给他做老婆,岂不是亲疏有别?
因此奢香提出如此要求,却是躬身入局、然后破局的手段。
龙空空也是一愣,却又露出意料之中的了然。
点头道:“好个奢香夫人,霭翠的老婆儿孙子侄,虽都死绝,小老婆却不止你一个,然而偏偏是你坐稳了他的位子,本座还道你全靠娘家的势力,如今看来,你这小娘皮的本事却也不小。”
奢香视线在龙空空脸上一扫,看向叶孤鸿,淡淡笑道:“叶公子,五仙教这些女人满肚子都是心眼,你娶了她们,后宅只怕难宁。龙教主这番话,分明是告诉你我做过别人小老婆,配不上你。”
叶孤鸿笑道:“你也不必说这般挑拨言语,大丈夫横行当世,难免妻不贤子不肖,叶某堂堂丈夫,难道还要和女子去计较么?”
又看向龙空空道:“不过龙姐姐这番话,换做别人或被蒙蔽,偏偏小弟晓得一些始末,霭翠和奢香二人有名无实,何须在意?”
龙空空一愣,下意识看向奢香,奢香却露出恍然之色,神情间似怒似幸,满脸复杂的看向叶孤鸿:“……原来是你!”
当时叶孤鸿假模假样声称怕她未来夫君误会,因此在城外作别,如何能这般笃定霭翠和她的关系如何?
显然此人作别是假,混进顺元城、一日间以暗器毒术,杀绝霭翠一家才是真相。
一时间,几年前的诸般事情,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飞转,奢香猛然省悟,又脱口道:“叶公子,你几年前遇见我时,便算准了今日之事?”
龙空空眉毛一挑,也自恍然。
当年风传霭翠一家死于五仙教之手,此乃大涨士气之事,她虽明知不是,却也将错就错认下,心中对真正凶手一直好奇无比,此刻一算时间,岂不正是叶孤鸿来五仙教的路上?
再一细想,五仙教有一本秘笈流落在外,为叶孤鸿所得,加上毒手书生死于叶孤鸿之手,身上的机关毒扇等等自然尽数为其所得,要冒充五仙教手段丝毫不难。
一时之间,她也忽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呆呆看向叶孤鸿道:“你那时才多大?十四岁?十五岁?你那时便已算计好了今天之事?你、你……”
她生性骄傲,眼高于顶,自诩智慧武功,不输当世男儿,当初想嫁叶孤鸿,大半原因乃是叶孤鸿是她短寿的“解药”,小半才是叶孤鸿品貌武功。
如今却猛然发觉,这位峨眉玉侠,竟是比自己所以为的程度,还要高出甚多,一时间不由茫然若失。
叶孤鸿看众女神色,除了玉蟾一脸“你们再说什么啊”的表情,便连雪蜈似乎都大为震惊,不由好笑,心道这般给她们脑补下去,我只怕也要得个“十步一算”的名头。
摆手笑道:“我又不是会掐指一算的神仙,哪里能够料到今日?此事说白了简单的很,要恢复中华,非止汉人,九州各族,都要同心协力才能成就,这便是叶某的大目标了。至于奢香所言之事,不过是顺手下招闲棋,虽然晓得早晚有用,但何时有用、有多大用,我亦不知。”
龙空空听了,微微松一口气,心想这倒不错,他当初来交好我五仙教,应该也是一招闲棋。
奢香眼神迷茫片刻,随即转为坚定,摇头道:“不,你算的出!你此行一路告诉我族部将,说你是为了帮我才来打苗族,用意便是要诱我来此,联合苗人,强迫我们同意你的计划!”
叶孤鸿叹气道:“我都说了我不是神仙,我又如何会料到你这般豪气,竟敢孤军深入苗境……”
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细细看向奢香,但见对方眼神深处,藏着浓浓情意。
不由念头一跳:啊哟,这妞儿莫非当年一会,便早已爱上了我?不然以她的冷静决断,岂会做出这等极为冒险的勾当?
当即把后面没说的言语吞了回去,改口道:“只是我虽不是神仙,旁人对我的好坏,心中总有感知。唉,我晓得你一定会来救我,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这般孤注一掷的豪情。”
说着抱拳道:“对不住了,此事叶某着实有些卑鄙,不够磊落。”
心中暗道:女人毕竟感性,我能懂得她的心意,只怕比我是否算计她更重要些……
其实奢香内心,却和龙空空大不相同。
她本是天真无邪性子,亦无什么野心,只想着能够大伙儿都太太平平、安安乐乐过活。
只是当初叶孤鸿杀绝霭翠血脉,她背后的部族又足够强大,这才趁机将她推上台面。
于是这几年身处高位,也不得不压抑本性,拿出聪明能干的一面同人周旋。
这般日子看似风光,奢香内心却是疲惫不堪,因此对叶孤鸿这般“智谋深远”的男子,下意识便有依靠之念。
眼见叶孤鸿承认了自己的“深谋远虑”,奢香眼神里的情意,顿时更浓。
她盯着叶孤鸿看了许久,忽而嫣然一笑,叹道:“罢了,叶公子,你既真有这般十步一算的本事,再有彝苗两家力助,未必不能据地称雄!这蜀地易守难攻,蒙元亦无当年开国时锐气,倒也值得我任性赌上一回,奢香赌你不是无情无信之人,许我族人的太平安乐,妾身会眼看着你做到。”
她一句话间,连续用了我、奢香、妾身三个自称,其中内涵,叶孤鸿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