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溯头也不抬,手也不停,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我经常逃学,跟我们班同学都不熟悉,是个透明人,苏蕾出事我还是听王皓阳说起的,他们去东职揍人的时候也没有叫我。”
“那他们如果叫你了,你会去吗?”
黎溯手势稍缓,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时间不多,苏蕾大概都没注意到班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难怪啊,”叶轻舟感叹,“要是她注意到你了,或许就不会被邹宇航迷惑了,你可比他好看得多呢。”
黎溯处理完了叶轻舟身上的伤,用残留着药油的手“啪”的一下拍上她的脑门:“你就贫吧。”
第三章 从前那个少年
第二天早上,早自习已经快要开始了,叶轻舟还没来。全班同学都坐立不安地等着,王皓阳更是伸着个脖子一直往走廊里瞄。
“来了!来了!”当叶轻舟终于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时,大家伙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第一排的学生眼疾手快地关上门,然后哗啦一声,半个班的学生都冲过来把叶轻舟围住了。
“老师,你没事吧?”
“老师,东职那帮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像一群逮到了明星的狗仔,王皓阳更是动情地拉住叶轻舟的袖子:“老师,昨天真是吓死我了!那帮孙子摇人的时候,我真特想冲过去帮你,妈的老邱这坑货非得拦着我!”
叶轻舟目光越过王皓阳,落在邱洪川身上:“做得好,辛苦你了。”说罢又从兜里掏出邱洪川的甩棍递了过去:“挺好用的,还给你。”
邱洪川虚推了一把:“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了,给你留着防身用。”
叶轻舟也不跟他客气,笑吟吟地收回了手。
叶轻舟昨晚收拾邹宇航那群人的时候,压根没管什么输赢,净忙活着往那些人脸上挂彩了,搞得他们一连好几天没法见人。不仅如此,他们打架的地方没有监控,警察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二十几个大男生围着叶轻舟一个女的打,当真是百口莫辩,最终叶轻舟顺利脱身,这一仗六班大获全胜。
孙悦博搂着叶轻舟的脖子兴高采烈地高呼:“叶老师我爱你!”
曾雅樱、陈骁他们群口相声一样地赞不绝口:“太牛了!太厉害了!我看东职那帮人不爽很久了,他们居然也有今天!”
卢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叶轻舟,眼眶又红了。
李洪霞事后趾高气昂地质问叶轻舟:“叶老师,你是怎么跟我承诺的?”
叶轻舟坦然地回答:“如果我班再有学生进派出所,我就生吃一盒粉笔。但是我没有违背诺言啊,我班有学生进去了吗?”
呵,学生没进去,这次换老师进去了!
叶轻舟辩白:“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打的我,我是受害人,不信你问警察。”
李洪霞被她气得肺疼:“平白无故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叶轻舟肯定地回答:“因为他们是坏人呗。”
李洪霞:“……”
自此,叶轻舟一战成名,成为了六班有史以来第一个免遭驱逐的班主任。
9 月下旬,奕城二中一年一度的校篮球赛即将开幕。
王皓阳老早就开始做准备,有模有样地带着班里的队员训练。私底下他也不无遗憾地跟叶轻舟抱怨:“唉,要是老黎还在就好了。”
“他很厉害吗?”叶轻舟问。
王皓阳没急着答话,而是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给叶轻舟看,“这是我们初中打全市比赛时候的合影。那时候老黎是队长,我是副队长,那球打的才叫爽呢。”
照片的背景是奕城市体育馆门前,上面还挂着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预选赛的横幅。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统一的球服站成一排,黎溯站在最中间,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小伙子里显得十分出众,不仅因为他个子最高,相貌端正,更是因为他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神采奕奕,即便隔着屏幕也未损分毫。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四年前,那时候的黎溯只有 15 岁,面容比现在要稚嫩一些,但身体非常结实挺拔,脸上笑意盈盈,跟现在那个苍白阴郁的家伙完全不是一个人。
王皓阳也凑在一边盯着照片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对叶轻舟安利起自己的偶像来:“叶老师,我就说一件事,你就知道老黎的球打得有多牛了——当年奕城一中体育特长生的保送名额,一个初中只有一个,我们学校就是老黎!”
叶轻舟配合地点点头,刚想问问那他怎么来二中了,王皓阳又骄傲地说下去:“但是他把名额让给我们篮球队的其他兄弟了 ,真他妈够意思!”
叶轻舟陪着他大呼小叫了一通,顺势又问:“那他后来中考没考好吗?”
“他是当年的古溪区状元。”
叶轻舟嘴巴拗成一个“o”型,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更觉得照片中的黎溯笑得志得意满,明媚得像一轮太阳。
那是叶轻舟从未见过的,另一个黎溯。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两年之后,他会失去至亲,荒废学业,从中考状元沦落到被学校开除流入社会,一步一步变成今天的黎溯。
那照片里的笑容实在看得叶轻舟心里生疼。
“二中这些老师太势利了,两眼直勾勾的就知道盯着成绩,一开始知道老黎是区状元,就高高兴兴地允许他入学,后来看他学习不好了,就个个都没有好脸色了,一个关心他的老师都没有。叶老师,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你早点来,你一定会对老黎好的。”
叶轻舟看着一向单纯心里不装事的王皓阳,欣慰地拍了拍他:“我来的不晚啊,现在也一样可以对黎溯好。”
开赛当天,叶轻舟穿了一身清爽的运动装,卷发扎成丸子头,差点被人当成没穿校服的学生。到了操场,她意外地发现黎溯竟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溜进了学校,此刻正孤零零站在球场几步开外的地方,故意离六班同学远远的。
叶轻舟知道这个时候他不想引起任何关注,所以只是极简单地和他打了招呼,便扎进六班的人堆里去了。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队员们在篮球的叮当声中开始了你争我夺,叶轻舟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的动向。今天他们的对手是高二八班,叶轻舟只给他们上过一节课,当上六班班主任之后她就只带一班到六班的课了,因此对这群孩子印象不深。而随着比赛的进行,叶轻舟发现八班这些队员手脚似乎有些不干净,靠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连连得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靠!”陈骁被截胡后大喊一声:“他他妈打手犯规了!裁判!”
叶轻舟也看见八班的人犯规了,可任凭六班的人拼命喊冤,裁判就是无动于衷,最后八班在他耳聋眼瞎的庇护下又进了一球。
叶轻舟气得冲过去对着他大吼:“为什么他们犯规了你不吭声!你叼着的那玩意是口哨,不是奶嘴!”
裁判被她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发麻,却仍强撑着一个裁判的威严:“我没看见。”
“你看不见?好,老娘帮你看!”叶轻舟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班的队伍大手一挥,“都谁带手机了?围着球场站成一圈,给我录像!”
六班同学闻令而动,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在球场周围迅速围了一圈,个个举着手机拍,球场瞬间成了新闻发布会现场。
八班:“……”
裁判:“……”
王皓阳:“宝贝儿们,给哥哥拍得帅一点!”
比赛继续。八班实力不强,好胜心却很强,打球脏已经成了习惯,突然被好几十个摄像头围成圈对着拍,稍微搞点小动作就激起四面八方的谴责声,一时间束手束脚,节奏全都乱了套。裁判和八班的班主任是沾亲带故的,有心想要维护他们班,可是被叶轻舟这样一搞,就算浑身是招也一点都使不出来。
六班队员在全班同学的保驾护航下士气大增,尤其王皓阳,一边打一边耍帅,进一个球摆一个 pose,完全无视八班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着先前积攒下的优势渐渐消失,八班有些慌了,连忙喊了暂停,下场后抱成一团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再上场时,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古怪。
叶轻舟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束手就擒,于是更加认真地盯着球场。王皓阳已经打得有点飘了,运着球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顺利地到了八班篮下,正准备抬手上篮再进一球,突然间八班一人向他冲过来,看着是要拦他的球,实际上完全是奔着人去的。王皓阳双脚刚要离开地面,毫无防备下被人一撞,右脚狠狠地扭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叶轻舟大惊失色,飞速冲上场扶起王皓阳,查看他的伤势。王皓阳掌心和手肘都擦破了皮,正微微渗着血,然而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右脚以前就受过伤,再加上刚刚那一崴,没多一会他的脚腕就肿了起来,连走路都成问题了。
裁判这次倒是极其痛快地将八班的肇事者罚下了场,可叶轻舟没那么好糊弄,那个被罚下的 13 号是在暂停结束之后上场的,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根本不懂打球,八班的人明显就是想牺牲这个被罚下场也不可惜的菜鸟来打掉六班的主力!
王皓阳抹掉额头上的汗,咬牙对叶轻舟说:“老师,我还能上!这帮狗娘养的心眼太坏,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胡闹!”叶轻舟按住愤恨不已的王皓阳,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对他说:“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受了伤还硬撑着上场,回头伤势严重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听话,现在就去医务室!”
王皓阳不甘心地脱了球衣,由两个同学搀扶着离开了。
见他们走远,叶轻舟再也按捺不住:“妈的,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吗?遇上我算他们倒霉,今天我非要跟他们把这事理论清楚不可!”叶轻舟袖子一撸,瞪着牛眼就要朝八班冲过去,刚喊了一句“老娘——”,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整个人生生勒了回来。
是黎溯。
黎溯从比赛开始前就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仿佛今天过来纯粹就是为了看热闹的。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只见他耷拉着脸,看着被他掐紧了嘴“呜呜”乱叫的叶轻舟,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娘同志,息怒,我上。”
六班阵营霎时间鸦雀无声。
黎溯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中按着叶轻舟的脸把她推了回去,脱掉了外套,把王皓阳的球衣套在自己半袖 t 恤的外面,蹲下身紧了紧鞋带,极其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就上场了。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第四章 球场悍匪
黎溯从高一入学起就是个另类。虽然六班成绩一直垫底,和邹宇航那伙人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但是班级内部十分团结,什么事情都凑在一起商量。唯有黎溯隔三差五地逃学,动不动就去派出所报到,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常年游离在班集体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起初对于他的淡漠不合群,班里同学也颇有微词,但他只是始终淡淡的不和人交流,并没有做过什么影响别人的事情,加上王皓阳极力维护,渐渐的大家也就默认了他“编外人员”一般的存在——只是接受了他的存在方式,算不上接受了他这个人,所以后来他被开除,大家也没什么感觉。而眼下,不知道是好友王皓阳的受伤刺激了他,还是八班的嚣张惹怒了他,总之这个冷面美人竟然不顾自己已经不是二中学生的事实,破天荒地要求上场参战,一时间大家连仇恨都忘了,只一脸好奇地等待着黎溯的表现。
安静之中,班长邱洪川突然双手扣成一个喇叭状,大喊一声:“黎溯,加油!”
六班听了这一声吼,顿时反应过来,跟着班长一齐喊道:“黎溯,加油!”
黎溯,加油!
响亮的吼声震彻球场,与黎溯记忆中某一幕情节骤然重合。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那些他名字都叫不全的同班同学们正信任而坚定地看着他。
就像枯竭的深潭突然泛起一缕活水,黎溯眼中一抹柔光摇漾而过,随即转回了身。
但这一声吼却差点坏了事,八班的人本来不认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可一听到“黎溯”这个名字,想起前不久通告栏上的信息,一下子反应过来,激烈地抗议道:“不对!他已经被开除了!他现在不是你们班的人了!”
叶轻舟嗷一嗓子吼了回去:“一天是六班的人,一辈子都是六班的人!黎溯他生是六班的人,死是六班的鬼,你们要是再不好好做人,老娘现在就让你们做鬼!”
这话当然是吓唬人的,但叶轻舟说出来就非常可信,毕竟她有时候真的很像鬼。
中断的比赛就这样再次启动。黎溯上了场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跑来跑去,而是两手撑着膝盖静静地等着,仿佛在看热闹一般。但是仔观察就会发现,他双眼锐利地紧盯着球场的动向,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鹰,在带球的对手离他一步之遥时,原本毫无动作的黎溯骤然发力一扑,劈手夺下了对方的球,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个回旋纵身跃起,手腕用力一抛,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然后应声入筐,干净利落 。
球落在地上,又回弹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球场上。这安静持续了三四秒,随即被突然爆发的山呼海啸彻底淹没。
六班已经集体激动到失语,男生噼里啪啦地扔衣服砸矿泉水瓶,女生三五抱团又蹦又跳满嘴语意不明的“啊啊啊啊啊”;旁边的八班阵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搞了个措手不及,脸色赤橙黄绿精彩纷呈,一肚子不满都找不到词形容,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艹”。在满场的大喜大悲中,只有黎溯一脸远离红尘的淡然,那种清高缥缈、理所当然的态度,在八班看来简直就是故意在羞辱他们,在六班眼里却帅得一塌糊涂。
叶轻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天她发烧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有一个护士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过来给她抽血,她没有像其他护士一样在叶轻舟胳膊上摸摸索索拍拍按按地找血管,而是绑皮筋涂碘酒扎针抽血一气呵成,下针的时候没有半点停顿犹豫,几乎是闭着眼睛扎进去的,抽完了血又半梦半醒地飘了出去,感觉马上就要羽化登仙。那种让人望尘莫及又十分不爽的淡然,和眼前的黎溯简直一模一样。
六班队员连个商量都没打,所有人的意见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高度一致,疯狂地抢球传给黎溯。黎溯接过球基本不走位,都是怎么接过来怎么抛出去,十有八九都能中。要说这世上最能催生友谊的就是共同的敌人,此刻紧张的局势和一致对外的情绪让六班的人早已忘记这一年多跟黎溯之间的疏离,尤其是女生,不知道因为害羞还是激动,全体红着脸,扯着嗓子拼命地喊:“黎溯——加油!六班——加油!”
眼看着六班分数蹭蹭涨,八班再也无法淡定,趁着六班的人不注意悄悄交换了几个眼神。又一轮攻势发起,八班原本运着球,似乎在想办法突围,角落里一个人却突然冲出来,趁他人不备一头朝黎溯撞了过去。
黎溯一个不防被撞倒在地,撞他的人顺势往他身上一扑,肩膀突出的部位狠狠撞上了黎溯的腹部。黎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酸意直冲喉头,控制不住地俯身干呕了两下。
这一下非同小可,六班本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全都变成了在爆炸边缘的气球,只恨不得震碎了八班那群孙子。叶轻舟顾不得其他,先是飞奔上场,拎小鸡仔一样揪住罪魁祸首的脖领一把把他掀飞,然后慌忙扶住黎溯的肩膀,捂着他的肚子一迭声地问:“怎么样?没事吧?伤到哪里了?”
黎溯按着胃部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叶轻舟一抬头发现自己班的孩子全都围着黎溯,顿时来了火气:“都围在这儿干嘛,给我干他们去!”
邱洪川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着八班的阵地大吼一声“孙子,爷爷来了!”就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六班的人仿佛突然觉醒一般,一股脑跟着邱洪川轰隆隆地跑过去,一时间硝烟四起,混战一片,实是壮观。这些学生都是叶轻舟亲自调教过的,即便是身材最娇小的女生也有自己的套路,八班的乌合之众和他们比根本不是一个段位。
叶轻舟一手扶着黎溯,一手指着“阵地”大声指挥:“护好自己!用对力气!哎对!就是这样!注意左边!男生往前冲,护着点女生!艹你个孙子你他妈往哪儿踢呢……”
黎溯忍无可忍地抓住叶轻舟满场乱挥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你再胡闹,我就永远不上场了。”
叶轻舟秉承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大呼一声:“收!”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班这才终于停了手。叶轻舟大致看了眼两边的战况,发现自己班的孩子们除了衣服被扯得皱皱巴巴、发型凌乱得十分前卫之外,几乎是毫发无伤,心中大喜,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激动地赞扬:“好样的!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娃,没一个孬种!”
对面灰头土脸的八班投来了幽怨的眼神。
混战之后比赛继续,八班死性不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企图去撞黎溯。黎溯不得已放弃了原地等球的战术,跑动起来去躲避八班无处不在的黑手,比赛一时间陷入了胶着。
六班的人一边看球一边七嘴八舌地指责着八班不要脸。叶轻舟本来眼错不错地盯着球,突然余光瞥见了地上一点不正常的红。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