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不忍太子殿下多心,便早早来嘱咐一声。”李公公体贴地说,扫了眼旁边的官兵,示意他们将人拖下去留着人,改日问斩,“免得日后多事,有人想拿他做文章。”
“是。”官兵们迎下,连拖带拽地将目眦欲裂的太子钳住,当即往天牢的方向带。
“不,不……”
太子的背后被拖得满是伤口,在地上拉出一条血痕,却已经像完全感觉不到痛楚的人,只挣扎着向崔夷玉的方向伸出手臂,仿若想将他扯下来,撕碎他的伪装,将他见不得人的身份公之于众。
一个替身,区区一个替身……!
太子眼里透着疯狂的恨意与杀意,“呃啊”地吼叫着,如身陷囹圄的困兽,用尽了全身的力,却只能看着光线一点点朝自己远去。
昏暗潮湿的小巷如无尽的深渊,将他连人带骨吞噬殆尽。
第90章 斩首
“他……”
林元瑾拉着身旁少年的袖子,无声地看向他。
崔夷玉静静地望着太子被拖走的方向,听到林元瑾的声音才抬起眸,不说话也不点头,却是无声地认可她的猜测。
林元瑾眸光一闪,摸着腿上毫无烦恼的蒜苗的脑袋,仿佛一直惦记着头顶大山上的雾气散开,露出其破败的内里。
这一年里,她曾无数次揣测过太子的境遇。
却无论如何都没有亲眼见识到太子的落魄来得真切,
昔日太子瞧不起的下人,如今轻鄙地将太子当废物一样丢在地上随意践踏。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们将人带走了,皇后那儿呢?”林元瑾袖口半遮住了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问。
人到了京中,只要还没死,林元瑾就难免不安。
“她卧病在床,连起都起不来。”崔夷玉同样低声说,他嗓子偏亮,硬压着说反倒显出几分喑哑。
若不是实在起不了身,她又向来爱这般尊荣排场,作为一国之母如何能错过这回的皇室祭礼?
更何况宋姑姑还在呢。
哪怕有人当街冒犯天颜的事传得到宫中,也定然传不到皇后耳中。
知晓替身之事的人实在少,如今都死得差不多了,确切到知道他本人身份的如今除了林元瑾、皇后,也只有躺在监牢里的真太子。
林元瑾没多想,崔夷玉却想到了。
太子这么狼狈地出现在京中,必然是他的昔日同僚们殚精竭力护着太子,最终却尽数惨死在了路上。
竟一个都不留。
崔夷玉缓缓闭上了眸,如不动声色地默哀。
仿佛是对他惨死的同僚们,又像是在对被他埋葬的过去。
……
刑狱之中。
昏暗的监牢里弥漫着股浓重的、带着霉味的潮气,依稀亮起的火光只能堪堪照亮一尺的距离。
分隔开的牢房像一个个紧闭的箱子,沉重的锁链挂在铁杆上,如无声的压迫。
死寂的牢狱中偶尔会响起脚铐链挪动的声音,证明里面还有活着的人。
不同于关押待审的其他犯人,太子所处的独属于死刑犯的天牢。
“进去!”狱卒踹了一脚被捆紧的太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太子双手被拴紧在身后,踉跄着跌进了牢房里。
举目四望,阴暗的牢房里只有潦草几点稻草,还半潮半干,连垫着都难,依稀还能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窸窣声。
旁边牢房里的人头都不抬,只是瞟了眼周围又多了个人,便麻木地低下眼,继续发呆。
这里的人都活着,却处处都透着死气。
眼前的一切都是太子过去连想都想像不到的脏污。
可他被堵住了嘴,半点力气没有,只是双目无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耳畔还能听到牢房门口狱卒们“也不知道这疯子啷个想的,好好活着不行,白日做梦就算了,竟还冲到陛下面前大喊他是太子”的嘲笑。
“疯得久了的人是这样,做梦做着便以为成了真的。”
他们说着锁上牢房,就匆匆离开了。
太子本就许久没吃过正经饭,今日在皇帝面前挣扎时又耗费了许多力气,此刻力竭又虚弱,昏昏沉沉就晕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太子不愿接受这个惨淡到令旁人发笑的现实,可他实在太累了,累得没有精神再去挣扎,连生怒的力气都没有。
可太子还是没有死,他再次睁眼时不光看到了一顿还算不错的好饭,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太子被扶了起来,闻着面前虽然已经凉了但肉菜都有的饭,竟难受得红了眼睛,拿起筷子,闷着头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呛着了,体弱之人不能吃这么急。”大夫“诶”了声,看着这人不听劝,很是无奈。
他本不应在此地,可上头发了话,这人必须要熬到七日之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绝不能提前死了。
假冒皇室是杀头的大罪,这疯子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就绝不能悄无声息地死了。
等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太子看着大夫将熬好的药递到他手边,示意他喝下去,他闻到浓重的参味,也没犹豫,一口闷了。
太子喝完药,感觉身子热了些,看着大夫开口想说什么,却猛然发现喉咙像是被粘连住了,火辣辣泛着剧痛,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太子“啪”地摔碎了手边的药丸,倏地捏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如被剪断了最后一缕生机,目眦欲裂,痛不欲生,朝缓缓走到门口的大夫看过去。
他没那么傻,知道这是被下了哑药,想冲过去杀了他,却猛地被脚铐扯在原地,动弹不得,挣扎也只能凭空在他四肢上平添伤口。
“要死的人就听话点。”大夫叹了口气,用平淡到凉薄的眼神看着太子,“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如今也该懂了。”
一个敢造谣自己是当今太子,皇帝身侧的太子是假冒之人,都不敢想他还能说出什么胡话。
他只需要活到斩首那日,可不能在斩首那日还在刑台上瞎说话。
大夫像是没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只留太子痛哭流涕,无比绝望地留在监牢之中,挣扎着却连嚎啕大哭都做不到。
而这昏天黑地、漫长又短暂的等待,足足有七日。
这七日里,不安的人也不止有太子。
皇后宫中。
“这几日是怎么了。”
皇后脸色苍白,凉天里发汗,看向床边悉心照顾着她的宋姑姑用帕子一点点给她沾着汗,眼皮直跳。
“本宫这心止不住地跳。”她呼吸发颤,“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一切安好,娘娘。”宋姑姑摇了摇头,担忧地望着皇后,似乎想宽她的心,“还有两三日,陛下和太子殿下便回来了,您好生养着病,太子殿下回来时才能放心。”
提到“太子”二字,皇后恍惚了下,脸上撑起一个万般勉强的笑容,只敷衍地说了句:“是啊。”
她以为宋姑姑不知道眼前这个太子是假的。
是昔日皇后最鄙夷的、可以随意践踏揉搓的孽障。
皇后的亲子如今在外仍毫无风声,也不知活得好不好,皇后最初倒还好,想着只要她当上太后,日子还是照样能过。
可是皇后病得久了,越是虚弱,越是想念她的太子。
再如何顽劣,终究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也快一年了,竟连半封信都没有。
是好是坏,是急是凶,皇后这心就没放下过。
眼见这替身一日比一日更像皇帝眼中的优良太子,皇后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皇后既怕崔夷玉露馅,崔家有灭顶之灾,又怕他太完美像个真正的“太子”。
眼瞎真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不回来,崔夷玉就是如假包换的太子。
替身是会噬主的。
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魑魅,一点点贪得无厌地吞噬着她的玠儿的模样,甚至比她的玠儿做得更好,更合皇帝心意,她却半点不敢指摘。
现在崔夷玉身上肩负的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命了,而是因皇后的行径不知不觉加上的崔家上上下下无数人的性命。
“她来报复我了。”皇后定定地盯着床帏,眼神迷惘而疲倦。
“娘娘?”宋姑姑问,却没再听到皇后说话。
皇后缓缓闭上了眼,面堂竟有些发青,不愿再提起过去的旧事,只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又睡了过去,还是又昏了过去。
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皇帝归京之日。
也就是问斩之日。
虽方向上南辕北辙,也并非是同一条道,但为避免惊扰圣驾,斩首的时辰定在皇帝尊驾回到皇宫的两个时辰后。
菜市口有不少来来往往的百姓,爱凑热闹的人看着狱卒们扯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颤颤巍巍地走上了刑台。
穿着囚服的男子似还不愿接受现实,手脚上都挂着沉重的链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不断有血顺着脸滑下来,张着嘴想发声,却也只咽了一嘴的血。
旁边的判官拿着纸,大声念着他当众假冒皇室,触怒天子……等等一系列罪名,念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字里行间是他死有余辜,罪无可恕,同时警告着旁人。
下面的百姓对着上面丑陋肮脏的囚犯直摇头。
“真是人疯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就是,前些日子才瞅见过太子殿下尊荣,可是个唇红齿白的模样。”
“竟然发疯发到陛下面前,也是天要他死了。”
“我好像知道他,听旁人说,周围的人按都按不住他呢!”
男子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充斥着血丝的眼睛瞪着下面,将路过的小孩子吓了一跳,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