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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里外合
  风吹过,野草沙沙摇晃,鲜血从他散乱的袍底蔓延开,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萧铭瘫坐在一滩血里,神情渐渐转为麻木,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把玉佩一扔,手掌用力拍打着地面,浑然不觉被石头划破。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好像觉得这是极滑稽的一件事,望着虚空中的幻影,声嘶力竭地质问:“我哪里欠了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竟如此对我!你早就想害死我们父子俩……哈哈哈……你杀了他,你会有报应!你们都会有报应,哈哈……”
  他又抱起萧宝渝,捧起那张沾了血的小脸,摸过眼睛、鼻子、嘴巴,近乎疯狂地对楚青崖嘶喊:“你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脸!哈哈哈哈!下一个就是你,我们都不得好死!哈哈!”
  “是谁杀了他?”楚青崖没看出什么名堂,蹲下身,紧盯着他的双目。
  萧铭把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他睡觉,阴鸷古怪的笑容让一旁的人都毛骨悚然,“是你,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宝渝……你的死期快到了……”
  楚青崖丝毫不惧他的诅咒,捡起地上的玉,拿到一边细细端详。这是极难得的南浦翠玉,中间有个小圆孔,穿着红绳,一面刻着三皇之一的伏羲,人首蛇身,左牵牛,右牵马,取的是“豢养牺牲,伏牛乘马”的典故,另一面有一轮圆月、江水和松树。
  “这是‘干江月照伏牛松’,”薛都督插嘴道,“梧州的风景名胜,我家里还挂着一幅先帝赐的古董画,画上和这个差不多。玉是小孩儿戴的平安扣,我堂侄儿侄女也有这么一块,非得王侯世家才用得了这料子。”
  好巧不巧,前不久在丰阳,江蓠描述过一块纹样相同的玉佩,藏在慧光寺地下的暗室里,还压着一张梧州邸店的回条。
  这玉不知是不是从京城寄过来的。
  射箭的人把它挂在箭上,就是为了让萧铭看出是谁干的。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疯疯癫癫的男人,“就他这样,还望子成龙?”
  又长长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薛大人,事态有变,要劳烦你做两件事。一则,派兵将他火速带回京,小孩儿拿冰棺装了,待陛下定夺后下葬。既然陛下留萧铭一命,本官就不能让他在干江继续待着,免得父子俩都死于非命——你的部下可是亲眼看到这里有人行刺他儿子。要他在梧州终老,必须在扫清叛党之后。再则,你去对岸捉个府卫亲信,问问这孩子是谁生的,玉是谁给的,一旦问出便传书给我,问不出就罢了,不用报。”
  薛都督应下,看他唤来一名缁衣卫,拿出圣旨,迳直走到陈灌面前,亲自展开卷轴。
  陈灌不料自己突然来了活儿,跪下接旨,越听越惊,磕头谢恩后直起身,皱眉问道:“楚阁老,这莫非是你的意思?我都在威宁这么多年了,怎么把我调来干江省?”
  楚青崖连眼皮也不掀一下,“陈大人慎言,圣旨就是圣意,本官可不敢僭越。你若是没听懂,本官再复述一遍——第一,你卸了靖北军统帅一职,改任干江省都司指挥使,把你麾下这五万没成家的青壮年安排进本地卫所,从今以后就在干江督兵了;第二,你带着他们夷平王府,肃清叛军,本官已和京中的武官写信打过招呼,他们已经在来路上,到这里会配合你;第三,明年正旦来京述职,做得好有赏。”
  “这太突然了,我全无准备!”陈灌措手不及。
  楚青崖压低嗓音,“陈大人,说句实话,你有今天,是本官看在你家眷面上,否则似你这般胆大妄为,答应同谋逆的藩王见面,早该不明不白地死在衙门里。大年初一本官的夫人上你家拜年,你妻女说好几年没见你了,想得紧,本官看你虽然糊涂,但醒悟得及时,便没深究。这调令是你动了心思的后果,你就在此处好好地做二品大员,把本省的士兵练一练,该灭的灭了,该换的换了,权当补过。此外,干江几家邸店搜出的赃银,五成归国库,五成归你们做安家费,这该够了吧。”
  这个计策是他在丰阳就盘算好的,陈灌手握重兵,声望太高,需得制衡一番,所以他连请带骗把陈灌和三分之一的靖北军调走,再也不回北方,此刻新的威宁都司指挥使已从京城出发了。今日陈灌在阵前宣读圣旨,那么多叛党都听着,他来当官镇压,必然不会受到他们的支持,和当地勾结。
  楚青崖拍拍他的肩,“想来陈大人在干江会遇上不少麻烦,本官很钦佩你练兵的手段,相信你眼下就可威震叛党,不负朝廷厚望。”
  陈灌脸都黑了。
  “大人,射弩的罪犯在那边。”玄英走过来禀报。
  楚青崖丢下这几人,走到不远处的河岸,那府兵一刀抹了自己脖子,死状凄惨,此时被剥光了衣物,背部赫然刺有黑色的五毒纹身。
  他从刑部狱里关押的南越流民口中听说过,这是苏伦部王宫死士的刺青,他们是孤儿出身的阉人,最是忠心。
  他命人把尸体翻过来,胯.下果然缺了个部分。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垂眸看着满地狼藉,思索半晌,回头决然道:“薛大人,你是总兵,削藩述职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本官要回京城。”
  薛都督惊道:“阁老,这不合规矩!”
  楚青崖打了个呼哨,绛霄骝跑来,他利落地翻上马背,“耽搁不得,若是回迟了,怕是京里要出乱子。”
  南越人都敢明着刺杀朝廷要的人质了,想到靖武侯府的蹊跷事,他越发觉得要早早回去主持朝局。萧铭捏在他们手里,萧宝渝和李指挥使又死了,对岸十二万乌合之众不攻自破,只要喊几嗓子,自当跪下请罪。
  “您何时动身?”
  “写完折子就走。”
  *
  二月到了末尾,千里之外的盛京下过阵阵暖雨,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节。满城红桃如霞,粉樱如云,凋了一树又开一树,早间出门一看,石板路上尽是换了春装的男女老少,花瓣泼了一头一身,鞋帽染着清晨的露水,引得蝴蝶飞过围墙扑上了街。
  春光大好,江蓠不坐轿,带着阿芷骑马去了国子监。自从七天前和薛湛分别,两人各忙各事,只等南越人再次进暗道,来个坐享其成,但他们一直没动静,她便沉下心来准备月底的春考。
  京城办会试的年头,率性堂有春考的惯例,取前五名监生赴三月十五的春闱,江蓠争取的就是其中一个名额。她斋里的宋博士起初是迂腐了些,但几篇策论递上去,几次堂课做下来,老先生看她的眼光就不一样了,更别说她前阵子借花献佛,送了他和助教两条冰镇河豚做人情。
  宋博士听说她想试试春考,爽快地一口应下,在给祭酒的名单上多添了个人。江蓠看他那态度,是根本不认为她一个女子有考会试的可能,只是想通过春考来证明自己的才学,所以并未追问她理由。今日她带着新买的纸笔来号舍,先经手用熟了,明日再去考场上大显身手,打算晚上就在号舍留宿。
  反正楚青崖又不回来,没人管她。
  也不知他的公差办得顺不顺利?
  江蓠难得分出一点心神想他,下一刻斋长在廊下点名,她便在脑海中将他一脚踢开,抱着昭文袋进屋上课去了。
  早上背书,下午复讲,闲闲地等到酉时,学生们都散了。江蓠回号舍休息,不一会儿轻云就来敲门,问她可有空,小侯爷请她出去一见。
  江蓠掐了掐眉心,“待我收拾收拾。”
  她换了身轻便衣服,拎了桌上一罐新炒的花生酥,去了博士厅,正逢斋长带着几个学生抬箩筐出来,青衫湿了一片。
  木门虚掩着,江蓠料里面已经批完了功课,也没喊人,掏出罐子走进屋插上门,忽听右边传来紧张的一声:
  “止步!”
  不叫倒好,江蓠听到薛湛的声音,一个箭步朝茶室冲去,“怎么回事——”
  余光恰见榻上放着件袍子,步子险险地刹住了。
  屏风后的薛湛正系着外袍腰带,听见她进屋,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捂住微敞的领口,夕光透窗照来,雪白的丝绸泛起彤光,连脖颈和侧脸也染上了一点红晕。
  “对不住,对不住……”
  江蓠连声抱歉,怕他尴尬,好心劝他:“我以前进考场都不知道脱光多少次了,你这算什么,千万别介意。”
  她又给自己找台阶下,说得理直气壮:“你一喊,我还以为有刺客。”
  薛湛伸臂扯过榻上的袍子,看人影还站在屏风前,好像非要得到他的回应才肯走,只得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咳了一声,“这罐子拎着重,你快放桌上吧。方才学生打翻了茶壶,水洒了我一身,我换件新的。”
  她这才想起那几个学生衣服也是湿的,后知后觉地“哦”了一下,跑去桌边揭开盖子,“这是我府上炒的零嘴,偏甜口,正好给白露带点儿,她要是吃不惯,你就分给学生。”
  薛湛抿着唇,心想她怎么像只猫儿一样,让她别过来,她偏过来瞧瞧。早知道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应该把门锁上,换了衣裳梳了头再见她。
  他眨眼间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从屏风后举步出来,又是端端正正的一个人了,唇角扬起和煦的笑:“那我就替白露多谢你了。”
  因楚青崖早就被皇室除名在外,两人也不讲究辈分,江蓠从罐子里摸了一小块花生酥,卡嚓卡嚓地嚼着,把嗓音压低了些:
  “你派去暗道里的那两位高手,可有新消息了?”
  “昨日南越人来打扫牢房,把用了几年的毯子和陶罐一概带走,还给了顿丰盛的饭菜,王总管问他们缘故,得知明日要取最后一次血,然后斩草除根。”薛湛坐在桌后,沏了两杯热茶,“我同祭酒告了假,把明早的课推了,今晚四更带人去那儿守着。请你过来是想问问,楚阁老可往家送了信,不能说的不必同我说,只说与这件事有关联的。”
  江蓠叹了口气,“他忙得很,往家送什么信?只听说他抛下军队提前返京了。不过我问了与刑部交接的缁衣卫,京城的南越人共有十五六个,大多是苏伦部的,定期在城南集会,干江那儿也有至少两个。上次王总管给了两个名字,我就让他们去打听,假扮王总管的诃士黎——也就是桂堂主秋兴满,是他们的首领,以前在苏伦部王宫做禁卫。‘木察’是苏伦部王族的姓氏,看来那女人就是为了报灭族之仇才假扮大长公主。”
  他点了点头,“果然如此。我三堂叔在中军都督府任职,被陛下点了总兵,和楚阁老同去干江削藩,他急奏朝廷叛军出了内奸,是个南越人,阵前射杀了齐王世子,箭上挂了块玉。依信中描述,那玉倒与我们在慧光寺地下看到的平安扣一样,是世子从小戴着的。我上个月去暗道的时候,没有再见到它。”
  江蓠最近一门心思做学问,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听到齐王世子已死,震惊道:“这么说来,那南越女人同齐王生了个儿子,还把大长公主殿下给你弟弟的玉佩顺手送给自己儿子了?”
  薛湛揉了揉太阳穴,“我根本没什么弟弟。看到那块玉和干江邸店的回条放在一起,我就起了疑心,你离京时,我进祖坟掘墓看过,棺材里装的全是石头,也没有玉作陪葬。当年我母亲没怀孕,木察音生的孩子抱给齐王养了,所以她对外说是死胎。景仁元年六月,先帝新登基,召各路王侯进京朝觐,令大长公主在京郊迎接诸兄弟,就是那时私会齐王,世子过了年九岁,算算生日,时间对得上。所以父亲总盯着帐顶的玉看,是发现她手上有一块刻着干江风景的,他知道这女人用我母亲的名义取了府里的玉料,雕了玉佩,后来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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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给夫人一个惊喜,她一定想我了嘿嘿!
  薛教授:突然感觉小舅妈把我当兄弟……
  春考是我编的,古代都是一级级考上来,没有直通车。
  第85章 白云居
  侯府的秘密骇人听闻,江蓠感慨一瞬,又思量道:“若是那南越女人叫手下杀了自己儿子,她为何要这样做?”
  薛湛也不确定,轻轻摇头。
  她想了片刻无果,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令仪,你说你掘过墓?”
  “惭愧。”
  “这个难吗?”
  薛湛道:“倒是不难,人手够了,用不到半个时辰。只是要有师傅在场念经,还需带着纸钱等物祭奠,这样能使亡者魂魄不受惊扰。”
  “你请的师傅还在吗?”江蓠下定决心。
  他的眼神带了一丝疑问,她解释道:“王总管不是说,我夫君的生母身上有金铃铛嘛,正好你挖过,熟悉开棺仪式,我想看看是否能找到线索。这个是有必要的,因为……”
  江蓠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原因,正打算编个话,听他问:“你可与楚阁老说了?”
  他又不在家,她怎么说?
  她垂眸望着杯中茶水,坚定道:“我也是在帮他查案,若没有七分把握,是不会做此决定的。事不宜迟,你看今晚能不能凑齐做仪式的人?另外再带个仵作。缁衣卫这边我跟他们说,让他们别拦着。”
  到底是谁,在她母亲死前来过小院?
  这个问题在心中盘桓数月,她一定要确认下来。
  “你明日要考试,今晚不宜太累。”
  她摆摆手:“只要按时到考场就行,我都练了这么多年,还在乎多读一晚上书?”
  “……好。”
  薛湛应下的事,就能做到。江蓠在饭堂用过清粥小菜,等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在国子监后门备好了。车夫请她上来坐,薛白露已经在里面,两个姑娘聊了会儿天,兴致勃勃地说起明日辰时开始的春考,一个满眼崇拜,一个胸有成竹。
  “岘玉姐姐,你要是参加会试,肯定就是从古至今第一个女进士了,你以后想做什么?”
  江蓠不由好笑:“还有一个月呢,谁知道顺不顺利。我都担心考完春考,上头不批我的名额。”
  薛白露比她还有信心:“你的监照盖了玉玺,要是礼部把国子监交去的名单退回来,就让楚阁老再同陛下说一声,谁敢反对!他要是不说,我就让哥哥去说,礼部尚书最喜欢他了,听说还想把女儿塞给他。”
  “怎么好麻烦他,他帮了我那么多,已经足够了。”
  薛白露目光炯炯:“反正你必须去考,给我们女学生争气!你簪花游街的时候就让我骑马跟在你后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想想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江蓠真的顺着她描绘的情景遐想了起来,“我小时候倒是和我娘说过,若有一天能替自己考中进士,就在城里修个五进院子的进士第,门前树个牌坊,要三间四柱五楼三重檐,正面刻斗大的字,图案雕得越花哨越好。我可想要一座牌坊了!”
  薛白露拉着她的手,热情澎湃,“我叫我们家的工匠给你做,做得比我哥的那个牌坊还漂亮!你能不能在牌坊上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就写我是你的知己好友之类的……”
  马车走到国子监正门,一个含笑的声音从帘外飘进来:“人家考进士,关你什么事。书也没背,功课也没做,就在这里叽叽喳喳。”
  薛白露一个头两个大,推开车门要下去,被薛湛按住了,“我斋里学生送了些糕点,不多,你就在这吃吧。”
  他从书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有四枚精致的梅花糕,薛白露一边吃一边偷偷瞅着他俩,江蓠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按下去,问薛湛:“你怎么还带着功课?我当你批完了,早知道就改天。”
  他无奈道:“方才临走被司业叫去,他家孩子资质平平,又跟别人夸下海口,下月要斗诗词歌赋,让我改一改。”
  薛白露咽下梅花糕,十分同情:“就是帮他重写吧。哥哥,等你升了司业,就不用替人干这种糟心的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