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的夫人们得了不少小道消息,知道皇后娘娘有意给衡阳公主挑选驸马,凡是家中有公子哥的,全部带了来。
  其中,以永昌侯世子裴缙最为出众,裴缙字懋清,容貌出众,为官清正,做得一手好文章,可谓谦谦君子,有“瑶阶玉树”之称。唯一可惜,便是他并非嫡出,只因永昌侯夫人难以生养,这才将妾室之子抱到膝下,请封世子。
  待流水宴结束,夫人们便跟着皇后在园中闲逛,公子们则是留下继续畅饮。
  萧絮絮有些意兴阑珊,起身正欲去寻母后,却见有人朝她行了士礼,举目望去,那男子肤色如玉,目若点漆,一身月白色杭绸直缀,道一句芝兰玉树,绝不夸口。
  “微臣见过衡阳公主。”
  朝她行礼的人有许多,但是朝她行士礼的,裴缙是头一个。
  萧絮絮对这位永昌侯世子只有过几面之缘,她问道:“世子叫本宫所为何事?”
  裴缙微微一愣,笑道:“听闻公主喜爱山水图,恰巧昨日得了一幅好的,想请公主殿下一同品鉴。”
  这话将萧絮絮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对方没有说赠她画作,只是谦逊邀她一同品鉴,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看了眼男席,陆琸没有看向这边,只是默默饮酒。
  萧絮絮想起魏甜对她说的话,闭上了眼睛,说:“好。”
  裴缙微微一笑,温柔道:“公主这边请。”
  陆琸余光看着那两人,握紧了酒盏,垂眸眼中尽是挣扎。
  裴缙此人,心机深沉,绝非良配,萧絮絮应该不至于那么傻,去填永昌侯府的坑。
  他等了许久,却不见两人回来,原本淡定的心情只剩慌张。
  陆琸起了身,径直朝着两人刚才离去的方向追去,花前月下,他听见裴缙的声音:
  “公主,微臣真心倾慕于你。永昌侯府虽不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但人丁简单,若公主愿意,裴缙必然倾心相待。”
  陆琸盯着萧絮絮的面庞,见她点头,他握紧了拳头。
  等裴缙离开,他从暗中走出来,隐忍道:“公主,裴缙庶出,之所以能登上世子之位,是因为他允诺永昌侯担起府中一切债务。永昌侯府虽外表容华,实则却已危如累卵,寅吃卯粮,迟早要出事……裴缙,他并不是真心喜欢公主……”
  听到陆琸这话,萧絮絮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含了水光格外的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本宫,与你有关吗?他不是真心,谁才是真心,你吗?”
  第97章 番外五
  四周寂静, 落针可闻。
  萧絮絮握紧袖笼下的手,一颗心跳得飞快。
  甜甜说的果然奏效,可是她这一刻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确认陆琸的心意。
  似是弓弦拉满, 箭在弦上,这话一出, 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看着对面清俊的青年。
  陆琸先是愣了一下, 下意识垂下头, 觉得自己确实越了界。
  是啊,即便那裴缙并非良配, 可他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对公主说这样的话?
  他不过是翰林院的侍读, 公主的婚事, 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操心。
  是什么让他生出了些许错觉呢?
  是每一次他受辱逢难, 她都挡在他身前?还是幼时她来家中做客时,长辈们游戏般的话语?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可只有一点陆琸清楚, 哪怕今天不是裴缙, 是旁人, 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萧絮絮等着他的回复, 可是见他如此沉默, 她反而泄了气, 笑了笑, “陆琸,还记得年少的时候, 我去陆家拜访,老夫人曾送我一枚同心佩, 她说另一枚在你那里,咱们年纪相仿, 拿着也没什么。”
  “如今咱们都大了。这些年,我对你,并非是表妹对表兄的情谊,但倘若你同我不一样,那今日,我就把这枚同心佩还给你,将来,你可以将它交给旁人。”
  说着,她从腰间取下那块羊脂玉做成的同心佩,玉是好玉,触之则温,冬暖夏凉。
  但此刻攥在手里,却有些烫手。
  她站在原地,华美的衣裙被夜风带起,心也随着衣摆飘荡,既怕他接了玉佩,又怕他不接玉佩。
  陆琸一双眼似被浓墨浸染。
  他回味着公主方才说的话,神情怔愣,平日里灵活的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但当他想明白的那一刻,他忽然抬起来头,“殿下方才所言为真?”
  他看着萧絮絮,喃喃道:“是我在做梦吗?”
  萧絮絮闻言,用力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是梦吗?”
  陆琸的手白如玉,指节纤长,这一掐直接被掐出一道红色的印记,痛意顷刻间袭来,他“嘶”了一声,终于清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萧絮絮不敢再看他,转移了视线,自顾自地说道:“我萧絮絮拿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必顾忌伤了我而不敢开口说真话。”
  她也并不是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对方肯明明白白告诉她。
  陆琸听着她说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絮絮的脾性,她只会给这一次机会,倘若拒绝,下次再见,她真的会待他如陌生人。
  陆琸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心口有股痛意,他眼眸深深,如幽静的潭水,定定说道:“我不能收下这枚同心佩。陆琸也想同公主一样,正视自己的心意。”
  “从第一次在国子监遇见公主,公主便替我解围,后来更是诸多照料,即便 是要回报公主,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还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盼着公主能来陆家拜访,盼着能在宫宴上见公主一面。”
  “后来,我们都长了年纪,燕宫之内规矩重重,外男想要入内宫,也只有逢年过节。即便我能入宫宴,也只能遥遥地看上公主一眼。我既盼着见到公主,又怕于公主声名有碍。可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我待公主,也并非是表兄对表妹的情谊。”
  “陆家虽不似永昌侯府封侯拜相,但人丁简单,家有京畿铺子百处,良田千顷,公中收成每岁大约六万两纹银,虽尚未与二伯分家,但若公主下降,是定要开府别住的,并无晨昏定省之扰……”
  “陆琸不愿委屈公主,若是公主愿意,今夜回府我与母亲商议一番,明日请她到宫中请旨……”
  陆琸说着说着,由于过度紧张,额头上竟然生出许多汗来。
  萧絮絮渐渐听呆了,她只问了眼前人心意,可是陆琸却已经将婚事操办都想好了。
  这一刻,轮到她发慌了。
  “若做了驸马,便注定与重臣之位无缘,你是陆家独子,若是姨母不愿,那该怎么办?”
  陆琸神情认真,脸色微红,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表明心意,忐忑无措,却诚挚地谋划着他们的未来,“只要公主心意已定,家中之事,我会处理好。”
  萧絮絮心跳得极快,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好,我等你。”
  陆琸走近一步,垂首,轻轻地取过她掌心那枚同心佩,骨节分明的手替她系回玉佩,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陆家的同心佩,只赠陆家妇。祖母从一开始,便藏了私心,我……也是。”
  萧絮絮素手攥着那枚同心佩,看着陆琸认真的面庞,她的手紧了紧。
  原来心意相通,竟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两粒不同的种子摇摇晃晃坠入同一片丰沃的土壤,生根发芽,长出茁壮的枝叶。
  陆琸后退半步,目送萧絮絮离开。
  等到出了那片林荫,萧絮絮轻飘飘的脚步才落到了实处。
  小梨小杏见自家公主这般模样,便道:“公主的面颊这样红,这天气也实在太热了。”
  萧絮絮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是太热了些,回去咱们用冰敷一敷。”
  *
  魏甜跟随母亲邹氏游了一圈园子,她说话恰到好处,总是令其他几位夫人赞不绝口。
  许是来了月事,魏甜走着便不大舒坦,原本就白净的面庞更加苍白,她出言道:“母亲,我略有些累了,先去旁边亭子歇息一会儿。等好些了再去寻母亲和几位夫人。”
  邹氏看出女儿确实在强撑,便叫身边的嬷嬷留下来照顾。
  小姑娘不在场,几位夫人总算是能说起儿女亲事,“邹夫人教导有方,令嫒举止有度,温婉知礼,如今也恰好到了婚配的时候,不知道说了哪家?”
  邹氏微微一笑,“甜甜性子和善,我也不求她能嫁得高门,只求她过得舒心。倒是还未曾许人家。”
  听邹氏这么一说,几位夫人家中有儿子的便动了心思。
  魏甜天生耳力过人,她听见那议论声远了,才靠着一处水阁的栏杆处坐下。
  她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她在魏家长大,最是知道后宅女子不易。父亲驻守边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母亲身为魏家长媳,执掌中馈,虽有祖母一力支撑,可也受了二房三房不少委屈。
  其他两房更是盯着她的婚事,倘若她嫁得稍好些,堂姐妹们的婚事必也要母亲一起操办,否则又落了不是。
  现下她只对将来的事感到迷茫。
  在亲事上,若像絮絮一样心中有喜欢的人,反而也好些,可她并无心悦之人,放在满燕京,门楣比她高,容貌比她出挑的闺秀也不在少数。
  魏甜轻轻吐了口浊气,心里却并没有好受几分,她若是露出愁苦的模样,嬷嬷回家定要同母亲说的,又格外惹母亲心烦。
  她歇了一会,略觉得好些了,这才站起来,偏偏这时候,朦胧的湖面上飞驰过一个巨大的黑影,穿过水阁的空隙直直朝她撞过来!
  事发突然,那老嬷嬷倒先尖叫了一声,朝着旁边躲了过去,跌跌撞撞下了石阶。
  魏甜穿着鹅黄色宫装,衣袂飘飞,美则美矣,却不方便行动,即便是要躲开,这会也来不及。
  她只是白着脸,怔怔看着那道影子。
  但那黑影将要靠近她时却忽然放慢了速度,慢慢扑棱着翅膀,爪子稳稳落在了扶栏上。
  借着淡淡的灯火和月光,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鹰隼,通体赤黑,鸟喙尖利,张开翅膀如磨盘大小,浑身健硕,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它边歪着脑袋梳理羽毛,边看她。
  魏甜放下心来。
  她常入宫,对这鹰隼并不陌生。
  这只叫阿鲲的鹰隼,原本是皇后娘娘养着的,后来太子殿下太过喜欢这只鹰,几乎同宿同食,片刻不肯分离。
  这鹰隼脾气极大,除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从不肯让他人抚摸,动辄伤人,久而久之,宫里的内侍也不敢靠近。
  她幼时年关曾随母亲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无意撞见了这只鹰,被吓了一跳,小太子跑出来,对着那鹰道:“什么人都敢冲撞,回头断了你的鱼干!”
  从那之后,这鹰见了她便自动躲开一段距离。
  魏甜松了口气,在扶栏最右边坐下,像是见了老朋友,“原来是你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也对,太子殿下如此珍爱,来行宫肯定也会带着你。还是你饿了,出来寻食?”
  她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小鱼干放在离它一手宽的地方,“本是给我家狸奴的,你饿了,就先吃吧。不用客气。”
  阿鲲歪着头看了看眼前漂亮的姐姐,它踩着鹰爪,啪嗒啪嗒走近,鸟喙衔起那块鱼干,一吞而下。
  它用鸟喙衔了衔她的裙边,然后展翅在她头上盘旋。
  魏甜茫然地看着它,却不自觉地跟着它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