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谢清则又备了药浴,只是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强撑着走上广德楼,不过是想替三位送行。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与魏燎将军一同上阵杀敌,那时为他送行的,是将他奉若神明的燕朝百姓,而今日,他同样是站在这里,却再也没了上阵杀敌的资格,唯一能做的,是替曾经并肩作战的军士送行。
她握住他的手,良久,直到那三队人马再也瞧不见,萧北冥才似是回过神,他看了看身侧的女子,心绪开始回笼。
恰在这时,邬喜来神色匆匆赶来,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禀道:“陛下,蔡嬷嬷……去了。”
宜锦心中微跳,几乎下意识看向萧北冥,他神色瞧不出异样,唯独紧抿的唇线,微缩的掌心,暴露了帝王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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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幽微,愆阳殿中,寝室之内,那名妇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神色平和,隐约显露出年轻时的模样。
萧北冥就站在榻前,低垂着眼睑,无喜无悲,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难以修正的错误,以至于生母张氏厌恶他,嫡母章皇后也不喜他,算起来,在他这短短的前半生中,最符合慈母的表象与期待的,其实是蔡嬷嬷。
她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从衣食住行,到读书学问,她倾尽自己所能,填满了一个少年缺失而又不再相信能够获得的爱。也是她让他知道,原来一个孩子可以什么也不做,生来就值得被母亲喜爱。
然而就在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疼爱他时,这个他最敬爱长辈,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那匹嬷嬷亲手为他挑选的小马驹,由他亲手养大的战马绪风,最终是由嬷嬷动了手脚,她为了亲生儿子宋骁的安危,决定听从了章皇后的威胁,舍弃了他。
与忽兰那一战,被围困邺城无粮草可用时他没有绝望,知道这场棋局亦有父皇操控时他没有绝望,但在他残了腿,得知他最敬重的嬷嬷也曾参与这场棋局,并且放弃了他时,他唯余绝望。
无论是生母张氏,还是章皇后,亦或是嬷嬷,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最先舍弃的那个人。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在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应当恨这个人。然而在情感上,愆阳殿中,多少个日日夜夜苦读经科,多少次他生病,都是嬷嬷陪伴在他身侧,她确实也曾真心疼爱过他。
他做不到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于是愆阳殿的一切,伴随着年少时他那微弱的对于亲情的信仰,一并消散了。
那时一并埋葬于此处的,还有他年少时的理想,江山社稷图中遗落忽兰的北境十三州。以及十三岁那年,曾以血喂他,在意他之生死的那个姑娘。
那些他曾以为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最终由他亲手割裂。
他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记起,但其实这些年来,这些东西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血液中,未曾远去。
宜锦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但她每次都能察觉。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又在跟自己较劲。
他无法原谅嬷嬷的背叛,却在这一刻,自责,伤心,懊悔。
萧北冥一直披着恶人的皮,做着善人的事,并且无法与自己和解。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坏人,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就能接受所有的抛弃都是他自取。
他其实一直是认错的那一方,尽管他没有犯错。
宜锦拉住他的手,令他回神,她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是晦暗的,阴沉的,痛苦的霾,她轻柔而坚定的声音穿越阵阵杂音,落在他耳边:“萧北冥,原谅与不原谅,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不问对错,不问是非。”
她只希望他活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
她牵着他的手,跪在蒲团之上,静静磕了一个头,“嬷嬷,您曾经告诉过我,他别扭又固执,倘若他做错了事,叫我一定不要先抛下他。如今,我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到这里,您该放心了。”
她凝视着床榻之上那个妇人,其实她知道,一直以来,这个妇人都在以嬷嬷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替萧北冥寻回曾经落失的东西,嬷嬷交给她的那只鹰隼,如今依旧被她偷偷养在皇极殿的偏殿之中,按照嘱咐在他生辰时送给他。
内室之中,萧北冥一直守着,直到邬喜来携了起经的僧人,安排丧仪。
回皇极殿的路上,道旁积雪已经化了,新春的桃符旧纸还未褪去,映着灯火,萧北冥一路上有些沉默,却一直没有放开身侧之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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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这日,宋骁传邸报回京,他所率人马已至光州,走渡船水路,预计三日之内达矩州城。魏燎陆寒宵二人走陆路,脚程稍慢,但也可在预计时日内达乾马关。
萧北冥用过早膳后便与段桢蒲志林入暖阁议事,近日因北境动乱,燕京流民日益增多,京兆府虽从民间暂征了许多胥吏,依旧有些力不从心,民乱时有发生。
段桢在民间走访,却渐渐觉得这不只是流民之乱,他道:“陛下,臣之前想了个法子解决流民之乱,不仅命京兆府在街头设置粥棚与善堂,更让官府在汴河码头处多为流民供职,但奇怪的是,只有少数流民愿意自食其力,大多数仍只聚在粥棚设立之处,不肯劳作,得到机会便作乱。京兆府欲严管,却怕造成百姓恐慌。”
北境之困早已人尽皆知,眼下人心惶惶,本就是多事之秋,官府也不敢乱动。
蒲志林也道:“这批流民,朝廷出钱又出力,他们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另有图谋,就等着朝廷镇压,揭竿而起,倒是让人颇为头疼。臣多方查证,这批流民一路自矩州来到燕京,应是有人指点。”
萧北冥看了眼方几上的舆图,心中已有想法,他冷静道:“这群流民不过为利益驱使,他们不惧官府的声威,那是因为从幕后之人手中获得的利益,远远大于官府的赈济。从今日起,于城门悬挂告示,若如实举京中为乱者,赏黄金百两,若有义士阻止流民为乱者,赏黄金千两。”
段桢摇了摇羽扇,便知道陛下这次是要借人心不足揪出背后之人,这法子除了费钱,倒是最有效的。
蒲志林有些肉疼,但这次他少见地没有多说话。
到了晚间,萧北冥回偏殿时,宜锦正在着手算这几日云来学堂的支出,不收束脩,意味着学堂没有进项,但是笔墨纸砚,请先生都是要银钱的,若是不计算仔细,只怕学堂撑不了多久。
好在玉瓷出宫后经营的书肆生意尚可,从她那里进笔墨,倒比别的地方便宜些。
宜锦做完了账,心里石头落了下来,她进了后厨,将一笼热腾腾的寿包并寿面端上来,眉眼弯弯,笑道:“萧阿鲲,生辰吉乐。”
寿包上用红豆沙画了人形,萧北冥只一眼,便看出她画的是他,冷漠的他,笑着的他,无一例外,画上的他都长了一双小翅膀。
就在这时,那只已经初初长成威武鹰隼模样的鸟儿从暗处扑棱着翅膀飞到宜锦身侧,鸣叫了几声,用柔软的脑袋蹭了蹭宜锦的手掌,歪着头,锐利的眼珠子转了转,打量着萧北冥,一副傲娇模样。
宜锦抚了抚阿鲲柔软的鸟羽,对着萧北冥说道:“嬷嬷说,你小时候曾养过一只鹰隼,但却被人夺走丢了性命,从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肯碰鸟了。就像是你再也不肯信,有人会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
“可是萧北冥,现在你有了谁也夺不走的鸟儿,也有了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那么你可不可以,多爱自己一点,别让她总是心疼你?”
萧北冥看着那笼热腾腾的寿包,那只警惕又威武的鸟儿,目光最终落到宜锦目光最终落到宜锦莹白而又泛着红晕的脸上,她的眼睛格外亮,亮到他不敢直视,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破碎,又有更为顽固坚韧的东西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萧北冥不受控制地揽她入怀,将她抵在小几与他的臂膀之间,温热的鼻息相互交缠,他的吻落在她眼尾那颗泪痣上,落在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上,一路下滑,他气息不稳,声音沙哑,阖上凤眸,似是认命般道:“知知,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更爱你一些。”
第35章 七情
正月十八, 重金悬赏之下,聚众滋事的流民首度英被京兆府逮捕,在严刑拷问下, 度英终于吐露真言,这批自北境而来的流民,竟是受镇国公章琦指使才在京中一直作乱。
度英本是孤儿,无父无母, 这群流民多是像他这样的浮萍之人,因北境战乱丢了生计, 才恰好被镇国公章琦收买,他们之中不乏亡命之徒,利益驱使,拿钱办事。
然而仅凭度英一人之言,并无实据,并不能给章琦定罪, 亦不能撼动他分毫。
早朝之上, 章琦告假未出, 隔日燕京街头粥棚, 却有几十个流民暴毙身亡,一时之间,京兆府成了众矢之的,民愤四起,登闻鼓昼夜鸣响, 禁中不得安宁。
更有无数贡院学子联书向宰执请求追查此案。
镇国公府。
章琦只着一身中衣, 背着手于中庭来回踱步, 神情颇为焦躁,不一会儿, 他唤了管家云升来,问道:“那个流民首在狱中胡乱攀咬,已没有留着的必要,剩下的那些人,可都处理干净了?”
云升忙道:“国公爷吩咐的,老奴都叫人去做了,已给刑部的李大人封了纹银四千两,文章也早就写好了,只等着禁中一来消息,便从书坊放出去……”
章琦闭上了眼睛,就在正月十五那日,他从阿姐那得知,捷儿并未身死,只是藏身在云来观,当初先帝虽将萧北冥立为新帝,却也替捷儿留了生路,暗留两万亲兵于北境石城郡。
如今他已经将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想借此一搏,替捷儿再争一次那至尊之位。
他借流民生事,不过是为了将祸水引向那新帝,新帝曾坑杀降军,鞭笞朝臣,罔顾人伦,忤逆嫡母,不尊孝道……桩桩件件都令人侧目。
以此为由废新帝,他与燕京诸世家家主商议,自可一呼百应。
“那长信侯薛振源,不是一向唯我马首是瞻吗?他言之凿凿,说对捷儿忠心不二,如今也该是时候尽心了。新帝对他那个女儿倒是颇为宠爱,让他想个法子交出薛氏。
云升得了令,便去吩咐底下人套车去长信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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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云板响了三下,朝臣们踏着曙光陆陆续续到文德殿议事,帝王还未驾临,殿内便已物议沸腾。
一连两日,尚膳监的早膳,萧北冥都未曾动过,这日宜锦亲自下厨,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淋了酥油,简简单单。
她将早膳摆好,在萧北冥面前坐定,他的面容隐在晨光之中,显得沉重,显然昨日并未睡好。
宜锦看他一眼,将调羹塞进他手中,认真道:“萧阿鲲,你答应过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萧北冥看着她,几下用完了早膳,一股暖流活泛了四肢,他的眼退去了深黑色,开始有了亮光,轻声道:“知知,我没有食言。”
宜锦不禁抿唇笑了笑。
这几日,他的眉头就没有松过,唯有此刻才轻松了一瞬。
朝堂之事,宜锦略有耳闻,流民之死这件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不仅朝纲震动,民怨四起,更会影响北境战事,内忧外患,不得安歇。
她能帮他的有限,却仍想他能轻松一些,替他规整好朝服冕冠,邬喜来便告知早朝的时辰要到了。
她目送他远去,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良久,她的目光却落在小几上那一堆消遣之物上。
萧北冥怕她无聊,叫骆宝寻了许多有插图的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鲁班锁,宜锦费了许久的功夫也没能打开。
她取出那只鲁班锁,稳住纷乱的心神,解了半天,却仍旧没有解开。
不多时,她看了眼刻漏,将东西收起来,起身对芰荷道:“邸报上说,宋大人已至光州,眼下经淮水,不日即可抵达矩州。”
她有意这么说,是想让芰荷放心,从宋骁离京,蔡嬷嬷去后,芰荷的话明显不如从前多了。
芰荷知道她的用心,也不想姑娘为着她的事多劳心,她听到宋骁的名字,脸色微红,笑了笑,“奴婢知道了。”
话罢,她又想起件事,道:“十五那日,太后娘娘去相国寺祈福,邀姑娘一同前往,那时陛下尚在殿中留宿,奴婢便推拒了。今日晨起时,瑞栀姑姑又来请,这次怕是难以推脱了。”
宜锦若是铁了心想要推拒,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外头流民之事甚嚣尘上,已危及帝王声名,她与他乃是一体,不孝的名声压下来虽垮不了人,但平白添了风雨。
多事之秋,她只想让他省心些。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云来学堂筹办如何,太后娘娘相请,我们去便是。挑殿里孔武有力的,多带几个。若是陛下问起,就让骆宝如实相告。”
太后的秉性,她也了解一二,因此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宜锦换了件衣衫,正月里化雪冷,芰荷又为她添了一件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往章太后的仁寿宫去了。
仁寿宫中,瑞栀已经打点了行装,带哪几个人也一应清点好。
章太后只穿着平常的朱红色大袖衫,发饰从简,比平日朴素许多,见了宜锦,只道:“自从入了后宫,你倒是比平常还难请些,只是哀家不同你计较罢了。”
宜锦不回嘴,凡是太后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即便是太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也只是笑笑。
章太后像是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觉得甚是无趣,便只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相国寺距燕宫极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正值年后,前来还愿的夫人姑娘格外多,衣鬓花香,伴着寺中僧人做早课的声音,使人不禁屏气凝神,端整肃容。
章太后由瑞栀扶着朝里间走去,她瞧了宜锦一眼,道:“礼佛最重心性至诚,你就在外头侯着吧。”
宜锦自然也不太想同太后一处,她行了礼,带着芰荷并几个宫人朝云来观的方向走去。
云来学堂的选址是先朝废弃不用的书院,就建在半山腰,浮云缭绕,正月里山中还带着冷气,却被一阵朗朗书声所驱散,金黄的光芒落在门扉上,光影交错间,有几十个孩子在讲堂里念书。
宜锦站在书院方台台矶处菱花窗外,静静看着孩子们读书。
她与段大人商议,近来流民之中若有适龄的孩童,也叫书院收了,虽然这样负担重些,可是孩子们却能有个安身之所,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