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叫在座众人心神皆是为之一振。或许最初追随行朝之人,尚且有为了钱权富贵,为了从龙之功,可一路到了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为了也不过是“气节”二字——那是千百年来华夏的脊梁,那是古来读圣贤书所学的大义,那是国破家亡也不能覆灭的信仰,那是天地间比生死还要重要的大事!
“说得好!”
林世俊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这个独揽行朝军事大权,一力主张南撤,屡战屡败的武夫,到底还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面上尚带着未愈的伤口,身着硝烟未散的破旧盔甲,毅然决然道:
“我不会走!我若想去,临安投降之时便可自寻生路,既已追随二宫而来,便没将这条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谢岑亦紧接着开口,语气淡然而坚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无选择,死也不过忍片刻之痛,你我自当舍生取义,九死不悔!”
陆秋实大为激动,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礼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贞不渝,深明大义,请受陆某一拜!”
至此,这矛盾重重,政见不合,几乎从头争执到尾的三个人,在这最后关头,终是携手并肩,达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态度也随之坚定了下来。
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人一马,我等势必鞠躬尽瘁,慷慨赴死,与大宋共存亡!
裴昀压下满腔激荡之情与悲壮之意,在桌上摊开舆图,沉声道:
“那么诸位,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放眼关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无几,内陆之上两江、两广相继沦陷,唯有广州海丰一带还有零星义军在反抗。与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琼台孤岛,然而此处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烟稀少,绝难支撑行朝十万官民,而雷州与琼台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岛也无法抵挡蒙军大举进攻。
此时又有官员提议,不若索性离开中土,继续南渡海外,至占城,寻求一线生机。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国,历朝历代多为中原王朝之附属,朝贡称臣。前不久行朝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与占城联络,可惜至今还未得到回复。
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人赞同,毕竟连年海航,众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驻,哪怕是异国他乡也比继续漂泊来得好。
然而谢岑与陆秋实都对此大为反对,一是占城毕竟是外邦番国,情势不明,寄人篱下处处受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车之鉴。二来我等大宋子民,纵是身死国灭,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汉人最后一寸河山。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终是林世俊力排众议,定下了最终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门,最西一门名为崖门,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阔仅里许,形如门户,乃是天然避风之港。水军驻守于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战,日落潮退,可据险而守,易守难攻,不失为绝佳战略要地。
裴昀听罢这一决议,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识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兜兜转转,竟是又到了这里,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不仅是她一个人的结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大宋王朝最后的归宿。
千百年后青史末篇将用血色铭刻这两字,这段悲壮往事:
崖山!崖山!
第214章 第四拾四章
或许当真是天可怜见,终究是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用过偏方之后,赵正病情有所好转,虽然仍是病弱体虚,但到底是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来。
赵氏血脉不绝,则大宋国祚不断,行朝上下因此大为振奋,扬帆起航,全速向崖山进发。
登岸之后,谢岑与林世俊迅速组织人手,招募百姓,建造营房宫殿,制造船只兵器,昼夜不停的赶工,争取在蒙军攻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如此一个多月后,宋军派出的斥候传回消息,蒙兀大军已攻占海丰,并获悉了行朝的踪迹,即日向珠江口进发,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后便会赶到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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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朗风清,海波温柔,非但没有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不详,反而透露出一丝久违的安逸祥和。
裴昀独自盘膝坐在岸边礁石之上,她摩挲着手中断裂的玉梳,聆听着浪花拍岸,感受着和畅的夜风,眺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异常平静,没有丝毫决战之前的忐忑与紧张。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人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不远处谢岑正缓缓踱步而来,竟也是带着三分难得的闲适与释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这段时日烦躁不堪,寝食难安,若蒙军再不攻来,我只怕他一时冲动,直接率军向海丰冲过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动了。”裴昀自嘲一笑。
谢岑走到她身边同样席地而坐,他手中拿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顺手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了她。
“来吧。”
裴昀微微皱眉:“大战在即,你还有闲情逸致饮酒?”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是正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