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放心,都是刚从东阳钱庄兑出来的。”
  毕竟天寒,空青他们也怕时归受了冷,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到不远处的一个馄饨摊里坐,又要上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多来上两碗汤水,一张桌子都热腾起来。
  经过几个月的修整,东阳郡大多百姓都恢复了正常生活,像城门外的几个小摊提供吃食和茶水,虽简陋了些,但也能给过路的人们提供一口热水。
  只是这边经济到底还是萧条了些,百姓手上本就没余下多少钱,更多还是选择找摊主讨一碗热腾,至于说吃碗馄饨素面之类的,也就免了。
  故而整个馄饨摊中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时归他们这一桌,也只对角的位置有两人,一老一少,只要了一碗面皮,还全被爷爷推搡给了孙儿吃。
  时归看了两眼,便默默移开了目光。
  竹月看出她心中所想,走到跟前问道:“说起来,主子可知东阳郡的灾民安置情况了?”
  时归果然感兴趣。
  两郡的积水都做了排涝处理,正赶在河水结冰前将积水都处理掉了,只是冬日土地冻得太硬,堤坝还没来得及修,要等明年开春地软了再说。
  但只要百姓们居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了,剩下的就都好办了,官府往每村每镇中都派了人手,专门指导百姓们搭建新屋,搭屋所用到的木材柱料多是就地取材,实在找不到的,官府再给补贴。
  既是给自家建房子,自没有偷工减料一说。
  当然也有那实在懒散的,反正等村里大多数人有了新屋,衙吏们也就退回去了,余下的人随便干不干活,当下犯了懒,等冬天别冻得哇哇大哭就行。
  还有时归之前买来的米粮,也按照重新统计的人头做了划分,先下发到县令村长手中,再一户户给到百姓家里,为了避免出现买卖或克扣粮食的情况出现,米粮分发时都是由司礼监的人监管看束的。
  另东阳郡几个比较大的粮铺,全被时序借钱买了下来,倘有百姓卖掉白得的米粮,他自会第一时间知晓。
  买下粮铺的事一直瞒着时归,连带着空青和竹月也不知道,如今也只能说:“几个粮铺都发了公告,半年内不收米粮,尤其不收朝廷的赈灾粮。”
  “就连官府也贴了告示,若有倒卖赈灾粮者,不论数量,一律从重处理。”
  这两条告示或制止不了全部人,但多少也能打消大多数人的心思,不然叫时归知道了,她辛辛苦苦买来的粮食反成了外人谋财的手段,怕不是要怄死。
  说话间,馄饨摊里的另一桌也离开了。
  临走时听老人说:“咱们稍微往前赶赶,争取今日能叫祁先生把信给写了,也好叫你远在外地的爹娘放心。”
  “祁先生可是说了,等这月月底,他就不来了,日后再想找免费帮写信的摊子,那可就难喽……”
  这不府城里就有眼红祁相夷生意的人,可能也是有补贴家用的想法,挨着祁相夷的书信摊,另支起了新的摊子,也是代写书信的门路,但不完全免费,包笔墨的情况下一封信要数十文铜板。
  有些实在挤不上的,也会选择花这个钱
  当然,更多人还是宁愿排一天的队,也不愿掏这几枚铜板,按那老人的说法——
  这年月挣点钱可太难了,十文钱都能买一大袋子麸皮馒头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听到这里,时归若有所思,又问:“那灾民的生存解决了,日后的生计呢?你们可有注意到城里的招工情况,还有那些店面,有多少开门的了?”
  显然,官府只是安置了这么些百姓的生存,就耗了几个月时间,更是掏空了整个东阳郡范围内的衙门,眼下尚有许多琐事要处理,实在顾不上更多生计问题了。
  而城里招工的情况更是罕见,只因重新开门的商铺都是少数,店里的东西又全都要置办修整,加上又没什么客人,自己人看店都嫌人多,哪里还需外人呢。
  空青说:“不过我听说明年开春官府会招工修堤坝,按照以往的惯例,一天三五文钱还是有的。”
  “三五文……”时归哑然失声。
  以前她在这边有一整条商街,若真想招工,或还有几分可行性,但如今商街被卖出去了,饶是时归想给城中百姓提供些活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空青见不得她为此愁眉,低声提了一句:“主子若真想做些什么,何不找大人请教请教呢?”
  “阿爹会理我吗?”时归对此持怀疑态度,“那我才把商街给败光,再想做点什么,我怕阿爹会气得踹我。”
  空青:“……主子也可再考虑考虑。”
  之后几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桌上的热汤都添了七八次,时归不忍店家白白操劳,又多添了点铜板。
  时近晌午,终于见那挤挤挨挨的书信摊前有了动静,外围的人一边叹息一边散开,里面的人不甘心,可又不好跟好心的书生争执,只能眼睁睁看祁相夷收拾了东西,拱手与众人拜别,转身就往远离城门的方向跑。
  “哎!人怎么走了!”
  多亏时归眼尖,这才没错过了去。
  她也顾不得旁的了,直接提起裙摆追上去,好歹还记着阿爹的嘱托,没有当众叫喊对方的名字。
  左右百姓只当她也是要写信的,虽不怎么赞同她的行为,但也没多说什么。
  至于被追赶的祁相夷,根本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还是到了人迹罕至的乡间小路上,时归上了马,这才顺利将人堵住,气喘道:“你、你跑什么呢。”
  祁相夷望着马上的人,面上尽是惊奇:“七娘子?”
  时归跳下马来,刚往他这边走了两步,祁相夷就下意识后退,而时归也没多想。
  她停步说道:“这阵子我有事耽搁了,也有段时间没回府城了,今日才知,祁、相夷你竟搬了出去。”
  “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另外我见你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如今夜里住在哪里呀?”
  这些问题她早有答案,只是为了在祁相夷面前维持无辜良善的人设,才假装不知。
  祁相夷有一瞬的迟疑,但迎面对上时归关心的目光,终于还是开了口:“没、没什么。”
  “我只是在城外找到了活计,为了方便,夜里就住在主家了,想着七娘子也不在府城了,我也不好一直赖在那,索性就搬了出来。”
  “劳烦七娘子记挂,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也不缺吃穿,一切都很顺利。”
  时归不信:“城外的活计?是什么地方,能说吗?”
  “我并非是不信你的话,实在是东阳郡的情况你我都知道,府城里都没什么好活儿,外面就能……”
  祁相夷所谓的做工,其实是给在一户地主家里做事,兼顾着账房和劳工的工作,最后只领一份劳工的钱,前者没什么好解释的,后者就是跟着其余佃户一起,给受过灾的耕地翻耕修整。
  另外地主家正修着房子,他们也要帮忙搬运砖瓦等,管事才不管是读书人还是庄稼汉,既然你人来了这儿,那就没什么高低贵贱,一律打发去搬砖。
  祁相夷从不觉得他的新工作有什么不好,毕竟地主家里管吃管住,每天还有铜板拿,等坐上两三个月,熬过这段难挨的时期,他自会再找新的活计。
  可面对时归,他忽然有些开不了口了。
  “我——”祁相夷踌躇道,“就是给一个镇上的地主当账房,七娘子知道的,我也算粗通算数,主家也是看在这一点上,才愿意招我。”
  “七娘子看,我这包袱里还背着账本呢,定不是在骗你。”说着,他又打开了胸前的布袋。
  时归没有戳破他的谎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好插手太过,只能说:“如果你觉得地主家的活儿还行,那便依你,若不想在那边做了,不妨去府城凌家看看。”
  “凌家本就是良善之家,如今又做了皇商,正式化缺人的时候,若有你这样的读书人去帮忙,想来凌家定是欢迎的,不妨去那边试试。”
  “另外还有一件事——”
  祁相夷忽生几分不祥的预感:“七娘子请讲。”
  时归牵强地笑了笑:“这不水患已经平息,我家中来了信,招呼我回家去呢,估摸也就这几日了,我就要离开东阳府城了,这不想着跟你道个别。”
  “啊……”祁相夷面上有些茫然,似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几次张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直到时归又说:“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之前我便跟你说过,想给你留些银子以备不时。”
  说着,空青将提前准备好的钱袋拿出来,钱袋是从街上买来的,最寻常不过的青灰色布料,若非亲口说,谁也猜不到里面竟放了巨款。
  时归没有动手,而是叫空青将钱袋塞了过去。
  “这不、不行……七娘子——”
  “相夷。”时归温温和和开口,瞬间止住了祁相夷的推拒,“不如,你听我讲两句?”
  “你我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了,我受家里人影响,又一向敬仰读书人,如今意外救了一个神童,当然也不忍才子落寞。”
  “你若实在不愿受,就当这笔钱是我借给你的,待你日后发达了,再还我就是。”
  “这不是我们之前说好的吗?”
  祁相夷哑然。
  这当然是他们之前就说好的。
  但那个时候,他尚没有认识到两人之间如天堑一般的身份地位上的差异,更甚至动过某些不该有的心思。
  虽说他后来被七娘子家中的人给教训了,可说实话,他很难生出怨怼,更是对出手之人的告诫之语,再是赞同不过了。
  ……想他区区穷书生,唯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秀才功名,却既无田产家业,也无银两钱财。就连自己的以后都说不准,又如何能谈成家一说。
  反观七娘子,衣着打扮再是朴素,可身上那股恬然的气度是如何也掩不住的,一看便是被家里好生娇养出来的,这样的姑娘,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般配得上。
  总之不会是他。
  祁相夷只是没想到,竟还有与七娘子见面的机会。
  时归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只当他是因贫寒而困窘,沉吟道:“总归我也不缺这点银子,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若你今日有空,不妨随我回府城,寻间餐馆吃顿散伙饭,当然了,这并非强求……”
  “抱歉。”祁相夷却听不下去了,匆匆打断道,“我、我今天,我跟主家约好了未时见,可能没时间。”
  “七娘子,抱歉。”
  说完这话,他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再看时归一眼,生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混话。
  时归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那好吧。”
  “没关系,在此作别也是一样的。”
  “那便祝你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祁相夷闭上眼睛,后退半步,鞠身长拜。
  后来时归提出可以分他一匹马,素日往返城门和主家间也方便些,被祁相夷以不会骑马为由拒绝了。
  闻言,时归也没多说什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索性上马先说了告辞:“祁相夷,有缘再会!”
  策马离开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被落在身后的人在原地驻足许久,直到飞扬起的尘土都落了下去,仍不见动弹,毫无疑问,祁相夷上工时迟到了。
  而时归回了府城后,忍不住把空青和竹月叫到跟前儿来问:“你们刚见祁相夷时,可有多注意他的表情?”
  “你们觉得他可有猜到前几日打人的恶棍跟我有关系?对我可有怨怼?又或者可有什么不愉的情绪?”
  “啊——我费尽心思才跟他打好的关系,可千万不能一朝作废了,那不是白瞎了我那么多时间!”
  实在是祁相夷身上牵扯了太多,时归只是提到他,就无可避免地想到阿爹和司礼监的结局。
  就像这次,祁相夷与阿爹甚至都没有见面,就莫名其妙结下了梁子,就好像……这两人天生不对付一般,但有出场,一定要有压一头低一头之分。
  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做到单纯或者心无旁骛地与对方交往,乃至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存了些目的性。
  时归碎碎念道:“若不然我再找人把他给招回府城来吧?万一他在地主家受了太多虐待,一下子黑化了呢?”
  空青不懂黑化是什么意思,但对于前面的问题,还是能回答一二的:“主子应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