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时序下一句却说:“莫哭了,将你带上就是。”
  时归有些发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时序说:“回去收拾东西吧,无需携带太多,只三五件换洗衣物就好,灾地情况不明,带的东西太多,恐也不方便行动,去吧,我去书房等你。”
  “我——”时归说不出话,只知道重重点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不及答应,转身就往西厢小阁楼跑。
  半个时辰后,她带着轻便的包袱返回书房。
  随后她才得知,时序虽答应她一起去南方,但并不打算让她跟着赈灾的队伍一起走。
  这也很好理解,赈灾毕竟不是什么轻快的事,携带家眷已是私心,若再添到队伍中,定会引外人不满。
  时序说:“我会安排时二带你跟在后面,因灾情紧急,多半会连夜赶路,但只要有停下休整的时间,我便到后面去找你,这样可好?”
  只要能跟着一起去,时归怎样都可以。
  她只是问:“那阿爹身边还有人吗?叫二兄跟着你吧,我身边有空青和竹月保护就好了。”
  “无妨,此番除时五留守京城,剩余五人都跟着,把时二留给你也不妨碍什么。”
  “阿归只需记住,我带你同去可以,但有一要求。”
  “是什么?”
  “不许受伤。”时序正色道,“若遇见危险,阿归只管往安全的地方躲,你只要知道,只有你安全了,我才不会心乱,才不会出现意外,可懂?”
  “我知道。”时归轻声说,“我知道大兄他们都会保护阿爹的,若真遇事,我一定点顾着自己。”
  “好。”
  转日清晨,外头天色刚出现朦胧的光亮,时归就被叫了起来,她夜里本就没睡着,一听见外面有动静,第一时间坐起来,匆忙整理了衣衫,便赶紧跑出去。
  时二已经提前等在外面,见到她后无声比划的一番。
  时归了然,乖巧地牵住二兄的手,只跟前面的阿爹打了一个照面,就被带去府外的马车上。
  寅时末,赈灾队伍启程。
  在浩浩荡荡的赈灾队伍后,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车上一片寂静,时归与时二相对而坐。
  第65章 二合一
  如时序早前所说,南方灾情紧迫,赈灾队伍需日夜兼程,随行官兵分为两批,轮换着驱车,马儿也每隔三日换上一批,尽量缩短歇息的时间。
  时归这儿尚有马车遮风挡雨,实在累了困了,就靠在车厢上歇一些,但外面的人就实在没有什么能避雨的地方了,中途下了两回雨,官兵给粮草遮蔽尚顾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周全自己。
  便是雨停了,他们也未携带换洗衣物,只管顶着烈日,身上的雨水才被晒干,紧接着又被汗水浸透,反反复复,左右不过两日,衣裳就全干巴拧在一起。
  时归虽没能到前面去看,可也曾听过掉队官兵的抱怨,等对方追上去了,她才偷偷掀开一点车帘。
  只见前方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赶路的士兵皆是神色萎靡,更有人磨破了足底,每走一步都要落下点血迹,又很快被黄土所覆盖。
  然而再是艰苦,也没有一人脱逃,抱怨也就抱怨了,抱怨过后,又是憋足一股气,闷头往前冲去。
  时归默默看着,只觉鼻尖愈发酸涩起来。
  离京第十三日,时序才算脱身过来瞧上一眼。
  时二浅浅行了个礼,便自觉下了马车,将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他们那对父女。
  短短十几日不见,时序却是形容狼狈,上车先灌了一整袋凉白开,又是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歇过神来,哂笑一声:“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年轻人精神。”
  这话如针一般,正正刺入时归的心口。
  她下意识蜷起了指尖,目光茫然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是的……”
  “阿爹不老,阿爹还年轻着。”不知是在反驳阿爹,还是在劝服自己,时归只说了两句,就踉跄着伏过去。
  而立之年,怎么能算老呢?
  时序轻声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辩。
  时归想找些证据,证明阿爹还壮年着,然一抬头,猝不及防瞧见了他眼尾的一丝褶皱,浅浅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忽视过去。
  可既然看见了。
  时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盯久了,就能把那刺眼的皱纹给看没了。
  直到她眼前为黑暗所笼罩,一只温和又显粗粝的掌心覆在她眼前,头顶同时响起:“阿归瞧什么呢。”
  “我——”一开口,时归才发现她的声音竟变得干巴巴的,心里明明涌现许多话,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她将眼前的掌心捉下来,垂首细细看着。
  若说阿爹眼尾的皱纹,是她太久没有仔细观察,才不知不觉长出的,也算情有可原。
  可阿爹的掌心,她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就在不久前,她还牵着这只手,将自己的掌心放上去比着大小,再细数上面的掌纹。
  是多久前来着……
  时归记不清了,可她清楚记着,当时的大掌上只有握笔的地方有一点薄茧,余下的白皙光滑,看不出半点磋磨受苦的痕迹。
  而现在,时序的掌心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刮到的,伤口不重,却留下了道道印记,又是在这等炎热的夏天,一出汗整双手都疼。
  抬头再看,时序面上也饱受风霜,双唇干涸开裂,一贯梳理得齐整板正的鬓发也变得散乱,衣领微微外翻,眼底漫着一片散不去的青黑。
  滴答——
  一滴微凉的水珠落在时序手背上,叫他不禁轻叹。
  “阿归。”他将手掌抽出来,掐着时归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果然就看见一双水雾弥漫的眸子。
  时序说:“若知道会惹哭了,还不如不上来了。”
  “不行!”时归瞬间瞪大了眼睛,反手就抓紧了阿爹的小臂,一时间说不清是恼火还是苦涩。
  偏偏惹了她的罪魁祸首还要笑,一边笑一边问:“害怕了?不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时序甚至不用问,也知道女儿在哭什么。
  他早就想过,自己如今正是狼狈,若叫女儿看见,肯定少不了心疼,未料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反应。
  时归胸口剧烈起伏着,因怕控制不住情绪,索性不再去看,身子往前靠了靠,将脑袋埋在阿爹胸口。
  半晌才听她问:“这都是怎么弄的……”
  时序并无隐瞒,缓声道:“前几日不是下了大雨,押送的粮草忘记了做避雨措施,临时用毡步遮挡,行举间匆忙了些,难免有些磕碰,手上的细小伤痕应该就是那时留的,也没什么,并不严重。”
  时归没有与他争论严重不严重的问题,沉默片刻,又问:“那阿爹怎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一上车先喝水也就罢了,连嘴上的开口也很是深刻,一看就是开裂了好几日,反反复复才造成的。
  对此,时序反应仍旧平平:“可能是急着赶路忘记了,等渴得狠了才想起来,下回我会记着的。”
  这般敷衍的话,瞬间就让时归生恼:“阿爹!”
  “好了好了。”时序却不与她争执,习惯性地在她头顶揉了揉,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时归偃旗息鼓,“我最近实在没休息好,难得过来一趟,且让我歇一歇。”
  时归:“……”
  她麻利地从阿爹身上爬起来,只片刻就收敛了情绪,又急急忙忙去找马车上的软枕,还有搭在身上防着凉的薄被,全堆到阿爹身上。
  时序有些闪避:“我身上脏,就不……”
  “不要。”时归脆生生地说道,“阿爹快躺好盖好,我在旁边守着阿爹,阿爹快好好休息一会儿。”
  说到最后,她声音里又带了些许哭腔。
  见状,时序可不敢多说了,只好应下来,将软枕放在座位一头,他再屈膝躺上去。
  很快,他身上就盖好薄被。
  马车上的座位只长长一条,时归躺着都有些施展不开,更别说一个成年男人了。
  但很快,时归就跪坐到他旁边,用身子抵在座位一侧,这样便是马车颠簸,也能避免阿爹摔下来了。
  不等时序在说什么,稚嫩的掌心就落在他胸口。
  时归轻轻拍了两下,连声音也不觉放低:“阿爹睡吧,寝安。”
  “……寝安。”
  时序说没休息好,并非是诱哄小孩的话。
  自从出了京城,赶路的士兵少有歇息的时间,他们这些统领的官员,当然也没有休息的机会。
  十几天下来,时序只在马上闭眼小憩过几回,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足十个时辰。
  不只是他,便是如太子之尊,这一路也一直守在马上,连日所付出的辛苦,并不比他少。
  直到今日,眼看队伍进入了平缓地带,周璟承主动提出:“公公去后面的马车歇一歇吧。”
  时归跟在后面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朝中无人知晓,但同行的人,总有会注意到的。
  寻常兵卒或许不会多想,但太子这边,还是提前过个明路为好,故而周璟承早就知道后面有马车跟着。
  时序正想拒绝,就听周璟承又说:“等公公休息好了,孤也寻个地方睡上两个时辰,这样你我二人轮换着,也省得路上出现差错。”
  话已至此,时序才没有再拒绝。
  躺在狭小冷硬的座位上,时序本以为要好一会儿才能睡着,且他睡眠浅,可能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颠簸,就会被惊醒,当不得多少休憩。
  然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再睁眼,外面的日头已经在西斜,粗略估计,他至少是睡了三个时辰。
  看到阿爹清醒,时归忙凑过去。
  不曾想她一直屏息跪坐着,下半边身子都僵硬了,猛一下子直起来,酸涩和刺痛顿时让她发出一声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回去。
  “阿归!”时序变色顿变。
  时归小小呼出两口气,安抚道:“阿爹别担心,我就是一个姿势太久了,有些腿麻了,马上就好。”
  “阿爹睡好了吗?可饿了,或者渴了?”她一心观察阿爹的脸色,见他眼中的血丝减轻些许,只是眼底的青黑还没什么变化,就想留他多待一会儿。
  时序不语,只是俯下身来,小心将她抱起来,然后用掌心给她按摩着小腿肚的位置,一点点减缓酸麻感。
  “阿爹……”时归喋喋不休道,“马车上有风干的肉干,还有白面干粮,我叫空青他们烧些热水,把干粮和肉干泡进去吃,这样可好?”
  时序终于给了回应:“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