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寻什么?”
  看着他手中的汤,江楚月有些奇怪。
  “那位医师呢?”
  他今天不是去请那医师去了吗,怎的连人影都没看见?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牵着江楚月的手,将她引到桌边坐下。
  他将排骨莲藕汤推到她面前,然后将汤勺递给她,一边给她解释。
  “萧煜说那名医师已经离开渝州了,我去拦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楚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口汤。
  “这么不巧?”
  没道理啊,萧煜推荐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而且时间就在今天,也太奇怪了。
  而且,今日的薛寒迟笑容平和,莫名地让江楚月有种错觉。
  在她生病后,薛寒迟已经很少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他今日怎么了?
  直觉告诉江楚月,今日之事,有古怪。
  她放下勺子,正色看向薛寒迟。
  “薛寒迟,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尽管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但是相较于往常,今天的他真的很奇怪。
  薛寒迟笑了笑,伸手揉着江楚月肩头的发丝。
  “你记不记得,在楚州的时候,你作神女游街,邀我去看。”
  薛寒迟并没有回应她,而是将话题移到了这里。
  江楚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还是下意识点了头。“我记得。”
  点头的同时,江楚月伸手捧着他的脸,想和他说些什么。
  却忽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身体失控向一边倒去。
  被薛寒迟接住后,她躺在薛寒迟怀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时,我在神前还来不及许愿。”
  薛寒迟看着她,原本暗淡的眸色重新染上清光,一如江楚月初见他时那样。
  “但是现在,我却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应许我。”
  江楚月大脑迷迷糊糊,她想点头应答,还来不及说出口,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她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顺着她的侧脸缓缓流了下去。
  薛寒迟眼尾发红,他抚摸着江楚月的脸颊,说出口的愿望像是梦中的呓语。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第90章 不得於飞(八)
  门窗被关紧, 但外面似乎起了风,呼呼地吹着门窗,传出些咿呀的声响。
  方才那一声低语早已消散在房内, 除了薛寒迟, 再无人知晓。
  怀中的女子呼吸绵长,面容安详恬静, 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薛寒迟眸中似盛满了水一般,眨眼间,脸上的眼泪如同碎掉的裂纹一般滑落下来。
  薛寒迟伸手揉着江楚月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珠轻轻拭去。
  虽然室内的烧着火炉, 但地上还是难免湿冷。
  薛寒迟将江楚月抱起, 抱着她走到床边,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小心地将被子铺开, 在她身上盖好, 像往常一样替她掖好被角,不让一丝风漏进去。
  不远处的木桌上, 碗中的排骨莲藕汤还在冒着热气。
  白色的水雾缓缓升起,没有到达顶端便消散殆尽, 像是生命的最后一缕青烟。
  这碗汤被下了安魂散,此药无色无味,药效过后, 并不会伤身。
  在给江楚月吃之前, 薛寒迟斟酌过用量今晚过后, 她便会醒过来。
  明日之后, 她身上的病痛也会尽数消散, 她也不用再替自己承担这些罪责了。
  毕竟,这本来也不该是她承受的。
  在转身的时候, 薛寒迟的余光忽然瞥到了脚床上被叠起来的一张宣纸。
  从宣纸的背后透出一点墨痕,边缘被黑色晕染开,上面似乎写了什么东西。
  这正是方才江楚月藏在袖子里的那张纸,方才薛寒迟将她抱过来,想必就是那时不慎掉了出来。
  看着这张纸,薛寒迟眼眸不自觉下沉。他弯下腰,将这张纸拾了起来。
  虽然已经大致猜到了江楚月会在上面写下什么,但是展开,看到这些遗言的时候,薛寒迟还是不免怔了怔。
  “我死之后,葬在后山坟地即可,不必太远,阴晴无碍,有花相伴即可。”
  “若是薛寒迟拦我下葬,不必阻拦,随他即可。”
  ……
  薛寒迟捏着这张宣纸,只觉得指尖都在颤抖。
  对于自己的身后事,江楚月想得很周全,各种意义上的周全。
  江楚月在这张纸上几乎将自己死后的所有事都盘算了一边。
  小到死后埋哪,大到清明烧香,一一都写了下来。
  她熟知薛寒迟的性格,或许真到了那一天,或许他会接受不了,留住她的尸身。
  就连这一点,她也想到了。
  薛寒迟只觉得眼前朦胧,被水雾遮挡了一切。
  江楚月当初写下这张纸的时候,本意是向萧煜托付后事的,但上面的内容却大多都和薛寒迟有关。
  她知道薛寒迟日后必定伤心欲绝,因此请李轻舟替她开导。
  她担心苍南仙宗容不下薛寒迟,于是托付萧煜对他多加照顾……
  就算是死,她也顾念着他。
  他将江楚月写下的遗言折好,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深深看了眼江楚月之后,薛寒迟走到木桌边坐了下来。
  他将宣纸铺开,提笔在上面写起来。
  静谧的房间内,只有轻微的沙沙声。
  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原本窗外还会有树木轻晃的簌簌声,现在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蜿蜒的墨痕在纸上晕染开,薛寒迟没一会便写满了这张纸。
  写完这张纸后,他将笔搁下,将纸叠好,用纸镇压住,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做完这些,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眼眶里的泪水早已干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起身打开了窗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竟然已经纷纷扬扬地开始下雪了。
  冷风将房内的温暖吹开,涌进来一丝不和谐的冷意,将窗外吹着的细雪吹进来一点。
  白雪落在薛寒迟的肩头,在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便又融作了冷水。
  薛寒迟转头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唇边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江楚月,下雪了。”
  外面的雪无声落着,将这大地都装点得白茫茫,就好像每个冬日都是如此漫长。
  薛寒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漫漫雪色,忽然又想起来了他还未进入薛府的那些日子。
  那个时候他一个人生活在那间废弃的小院子里,每日里陪着他的便只有他母亲的牌位。
  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在府中身份尴尬,府上的人也都不太理会他这个私生子。
  薛寒迟每日做的事情,也只是站在院子里看风景,看着过往神色匆匆的行人。
  以及等死。
  可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如此,偏偏喜欢让人事与愿违。
  直到张师他们找到薛寒迟的那一天,他也没有等来自己的暴毙身亡。
  从那个不起眼的旁支,到大名鼎鼎的徽州薛府,薛寒迟不知道行过多少路。
  后来,在张师的教导下,他开始习武修炼,化用灵力,驱策妖魔。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浑浑噩噩,不知所做为何物的。
  他的生命从来不是由他主导的,只是这一个又一个的人推着他,赶着他,逼着他向前走的。
  薛寒迟这一生走过太多路,但是却没有一条通往他想要的死亡。
  一生终了,说来都是可笑。
  虽然无风,但外面的寒意还是止不住地往房里涌,薛寒迟后退一步,将窗户关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江楚月,忽然开口道。
  “其实我早该死了,你实在不必为我做这些的。”
  她胆子那么小,又那么怕死,怎么能真的替他去死呢?
  其实这番话,他很早便想对江楚月说了,只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