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声太过悲泣,但江楚月听了,心中却并未有多少慌乱。
萧煜曾说过,薛府实行降魔禁术不久,便因为倒行逆施,遭到了天谴,整座府上的人全都暴毙身亡。
看样子,薛府覆灭就在今日了。
这都是既定的事实,江楚月无法改变。
实行禁术,就要做好承受法术反噬的威胁,薛府埋下的祸根,终究是要他自己来承担。
纸窗外透进来的红光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还有猎猎的呼声。
江楚月捂着胸口,转身去看棺中的薛寒迟。
薛府这样大的变故,外面的东西若是进来,现在的他岂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江楚月又不能实在地帮到他,这可怎么办?
就在江楚月担心犹疑地时候,躺在棺中的小男孩缓缓睁开眼睛,撑着棺材板坐了起来。
像是还没有接受自己重新活过来的事实,他略显生疏地看着这房中的布置,而后抬起双手默默打量了一会。
在和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江楚月前倾的动作顿了顿,彻底怔在了原地。
虽然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无神的双目,比方才死去的那幅模样看起来更加绝望。
窗外嘶哑的尖叫声连绵不绝,薛寒迟静静地坐在棺中,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新活过来。
或许,他根本不想活过来。
小薛寒迟在棺中坐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江楚月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想法,只好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小薛寒迟推开木门走了出去,他驾轻就熟地进入回廊,走了往常最熟悉的那条路。
他站在走廊上,静静地看向这片院子。
辉煌壮丽的宅院里,入目的只有连绵烧起的冲天火光和满地的尸身。
江楚月仰头看过去,天边的夜幕似乎都被染红了大半。
下人们四处逃窜,一起朝着唯一的生门跑去,但是在触到大门的那一刻,却像是被圈禁在这件宅院内,不能再往前一步。
只能无力地任由烈火蔓延到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自身的陨殁。
巍峨的宅院不复从前,这徽州薛府,已然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江楚月记得,薛寒迟曾经和她说过,在这场劫难中,除了他,徽州薛府再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小薛寒迟看着这满地的废墟,缓缓向着火光走去。
“危险,别过去!”
燃烧的火苗肆无忌惮地舔舐过小薛寒迟的手心,他的袍角掠过时呼呼生风,将这些火燃得更旺了一些。
小薛寒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没有半点顾及地在火中走着。
大火蔓延,江楚月也看不清他前行的方向。
直到被路边的两具尸首拦住了前路,薛寒迟这才停下来脚步。
面前的这两具尸体躺在院中,身上铺满了血色,全身灵力被吞噬殆尽。
似乎生前受到了不小的折磨,在一片模糊的血肉中,两人双目圆睁,直直向上看着,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傍晚的时候刚刚见过,面对此时的二人,江楚月都快要辨认不出了。
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仙府却邪术追逐不已,一个助长气焰,为虎作伥多年。
两人筹谋禁术多年,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会断送在自己手中。
但是这都是后话了,比起这两个人,江楚月现在更担心薛寒迟。
死而复生的冲击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更何况他睁眼便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只怕是真的会留下心理阴影。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楚月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张师和薛云城的尸首就在眼前,薛寒迟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和他醒来时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打量着地上躺着的两人,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弯腰笑了起来。
燎起的火光里,在一阵混乱的尖叫声中,他的笑声格外突出。
江楚月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惊心。
这声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连薛寒迟自己都分不太清。
许久,小薛寒迟终于直起身子,这才勉强止住了笑意。
他伸手捂住脸颊,狰狞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模糊,这光虽然耀眼,却始终无法照到他的眼底。
薛寒迟俯身在两人的尸首边蹲下,将他们的双目轻轻合上。
然后,他笑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自刎了。
第79章 梦断之时(四)
八月是楚州热气最盛的时候, 虽然城内有江水穿流而过,但空气中却还是燥热非常。
江楚月睡到后半夜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忽然在床上翻起身来, 似乎很是不安。
薛寒迟昨夜睡得早, 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很快便醒了。
他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高,这时节的气温并不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是把江楚月捂得更热了。
薛寒迟摸着她的额头,担心她热着自己,想起身给她打扇, 她却紧紧缠住了他的胳膊, 死死不肯松手。
江楚月额角都是薄汗,但是再热, 她也没有松开他。
虽然和她亲近, 自己很开心,但是这样的话她岂不是太难受了。
薛寒迟无奈地笑了笑, 伸手帮她拭去了额角的汗珠。
嘴唇一张一合间,他听见江楚月在低声说些什么。
这梦中的呓语太轻, 薛寒迟心中好奇,不由得将身体凑过去听。
江楚月似乎很是痛苦,声音呜呜咽咽, 像是在哭泣一般, 说的话也不甚清楚, 只是反复念叨着其中的一句。
“薛寒迟, 不要死……”
替江楚月拍背的手顿了一瞬, 薛寒迟看着她揪紧的眉头,愣了好一会。
淡淡的日影透过纱帐落到床上, 将薛寒迟脖颈间的那道伤痕描摹得更加细致。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触上脖颈,轻抚着那道微微凸起的伤痕。
这道疤痕跟着他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平日里薛寒迟并不会过多地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着江楚月的呓语,他竟又想到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去。
那一日的火光,满地的废墟,犹在眼前……
薛寒迟闭了闭眼,仿佛将那些旧事一起揭过。
然后,他俯身吻上江楚月的脸颊,声音温柔又坚定。
“我不会死的,我会和你一起活下去。”
这是他和江楚月的誓言,他又怎么会违背呢。
虽然还在梦中,但江楚月似乎被这句话安抚到了,抓着薛寒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看着她逐渐缓和的面容,薛寒迟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江楚月的身子太热了,薛寒迟有些担心,便给她输送了些灵力。
这样安宁的时刻,于薛寒迟而言并不多,也就是在认识江楚月后,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很想继续和她待着,但是想到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做,便先起床,穿衣洗漱了。
桌上砚台里的墨水还未干,被纸镇压着的宣纸被风吹起一角,只依稀能看见纸张的抬头写着“江楚月”三个字。
薛寒迟伸手压着这些宣纸,坐下来,落笔在上面继续写着什么。
这是要送给江楚月的东西,所以他走笔缓慢,不想有半点的瑕疵。
也不知道江楚月会不会喜欢……
笃笃两人,木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李轻舟压低的声音。
“薛公子,你起来了吗?”
从观音庙回来后,两人便睡在了一间房里,这事顾情和李轻舟他们也都知道。
所以这些日子,李轻舟有事找薛寒迟都会直接来江楚月房中。
薛寒迟先是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楚月,担心她被吵醒,便很快去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李轻舟看着衣衫整齐的薛寒迟,担心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将手中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上。
“今早有人来府上,送来了一张契书,和许多金器,说是薛公子买下的。”
这应该就是薛寒迟上次买下的那间销金铺,老板整理了这么久,总算是将那些东西都包好了。
薛寒迟接过契书,轻声道,“多谢。”
他并没有过多打量这张契书,视线便被李轻舟手中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这是……”
“哦对了,今日我接到了一封信,是给公子你的。”
按理来说,薛寒迟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给他寄信,所以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李轻舟还着实疑惑了一番。
看着薛寒迟毫无波澜的表情,他又有些不明白了。
薛寒迟打量着信封,黄色的信封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写着“薛寒迟亲启”几个大字。
将信封撕开后,他直接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在眼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