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之事本难两全,从她踏上公堂开始,便已经做出了决断。
决断决断,当断则断。
李铭方想着,就瞧见姜玦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他面对着她低垂着头,整个人就像是雨天里被淋湿的小狗。
她其实比姜玦还要大上一岁。
许是因为姜家五郎不慎早夭的缘故,府中上下都对幼子姜玦格外的宠溺。
他们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姜家不愿意让她进门,她也做不出那等上杆子求着嫁人的事。
她原本是想要劝姜玦从此一别两宽,从此路人不相见。
可姜玦半夜里不睡,骑在她家的墙头上,哭得她阿娘以为府中不干净,请了大师来驱邪;他在府中绝食,说若是不能娶到她李铭方,便自挂东南枝,黄泉路上等新娘。
乱葬岗围杀之后,她大病一场,姜玦硬是娶了她进门,在洞房花烛夜悄悄地说他是冲喜新郎。
是她对不起她,他恨她休她那也是应该的,是她欠他的。
李铭方想着,紧了紧手指,那指甲掐得掌心破了皮,流出了血来。
顾甚微瞧着,伸手想要将李铭方拉开护在自己身后,就在她的手抓住李铭方手臂的那一瞬间,姜玦却是缓缓地转过身去,挡在了李铭方身前,直面了他的父亲。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还是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又怂又可怜,身体还不停地轻颤着,仿佛一个不慎他就要瘫软下去跪在父亲跟前。
公堂之上再一次寂静了。
虽然姜玦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所有的人都从他的行动当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他不能公开指责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是儿子。
他不能抛下海誓山盟的妻子,因为他是丈夫。
“姜玦!你不配做我的弟弟!父亲,姜玦大不孝,我们应该开祠堂,将他除名!”姜大郎的嘶吼声再一次在门前响起。
姜玦浑身一个激灵,就听到站在他面前的姜太师说道,“嗯,从此姜玦不再是我姜伯余的儿子。”
姜玦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他的嘴唇颤动着,声音有些沙哑,“父……亲……”
她身后站着的李铭方更是捂住了嘴,眼泪哗的一下掉落了下来。
可姜太师却是再也没有看他们,直接越过了他同李铭方,走到了顾甚微面前。
“这里是公堂,不是处理这种无关紧要的私事的地方。顾大人还是早些拿证据来说话吧!”
“这些黏黏糊糊茶楼里才会有的把戏,是后宅的手段。顾大人做了这么久的朝廷命官,还没有习惯么?”
“所以证据呢?沧浪山洪氏的账册在哪里?宋雨又在哪里?”
顾甚微心尖一颤,整个人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一场豪赌是什么结局,就看现在了。
“宋雨现在,就在这个公堂之上。”
顾甚微的话犹如平地惊雷,姜太师神色陡变,余光不停的扫视着这公堂上所有看热闹的人。
门前那个端着大海碗吃得满嘴油的壮汉,应该不是,这般松弛的将开封府衙当饭堂的,一定是住在附近天天看热闹的老油子。
他的那些神色各异的门生们?不太可能,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逃过皇城司的法眼将账册带回汴京的?
不知道何时挤在人群当中,头上还插着一根孔雀翎羽,周身金光闪闪的王御史?不太可能,王御史若当真有这个账册,还不直接甩在了官家脸上?毕竟御史台人多少都有些癫狂。
会是谁呢?
那个传说中的宋雨会是谁?还是说顾甚微根本就在诈他?
姜太师心中有些发慌,面上却是带了冷笑,“顾大人何必装神弄鬼?宋雨既然在公堂上,缘何不站出来?”
顾甚微淡淡地看着他,姜太师四处扫视的时候,她的脑子也转得飞快。
宋雨手中有账册,那么他一定知晓姜太师的罪行,知晓沧浪山洪氏是因为这本账册而被姜太师灭了满门。
之前他不敢出现,应该是害怕姜太师权势滔天……就连唯一的希望关御史也被人杀害了。
而她同韩时宴都实在是年轻得有些过分,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若是他们一次没有将姜太师钉死,那么跳出来表明身份的宋雨也就危险了。
是以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任何的动作。
可他虽然不敢冒头,但一定会密切关注着姜太师的一举一动,因为不光是皇城司在寻找他,姜太师杀了洪氏满门却没有找到账册,更是会想要找到宋雨。
托吴江的福气,开封府登门去抓姜太师这件事,便是汴京城地底下熟睡的蚯蚓,那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不光是他们在等宋雨,宋雨也在等待他们。
宋雨他今日一定就在这个公堂之上。
只是,他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当初荆厉同她说过,宋雨身上有脂粉气味,像是很多种不同的胭脂水粉很多驳杂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什么人身上会有这样的味道?
比如说那些喜好去青楼的浪荡子?再比如说像王御史那样的家中有十八房小妾的花心郎君?再比如说,青楼里的老鸨。
顾甚微想着,视线落在了扶着绿翊姑娘站在一旁的应芙蓉身上。
四目相对,顾甚微陡然想起了许多事情来。
第409章 早就见过的宋雨
她想起了当初关御史上芙蓉巷被杀的晚上,她在绿翊姑娘房中第一次见到老鸨应芙蓉,当时她便时常露出复杂的神色,仿佛一而再再而三的欲言又止。
倘若沧浪山洪氏家主那天夜里见过的结义兄弟,根本就不是“兄弟”呢?
宋雨是个郎君,如果是混淆视听,为了遮掩他身份而放出去的假消息呢?
“应掌柜的,姜太师急着看你手中的账册,你现在不拿出来,更待何时?”
应掌柜身边的绿翊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了身边那个熟悉的老鸨,“你是宋雨?”
应掌柜的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顾甚微走了过来,“顾大人是如何知晓我便是宋雨的?”
她说着,不等顾甚微回答,一个转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然后从怀中取出来了一个血红色的布包,高高的举过了头顶。
“宋雨应沧浪山洪至所托,携账册入汴京。这账册其中,记录了姜太师通过洪氏的钱庄粮铺,是如何借着赈灾之名,实则敛财的。”
“我义兄洪至在临死前一晚曾经同我相见,将这账册交给我保管。”
“他亲口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他秘密做了这个账册,为了就是有朝一日防那姜伯余一手,毕竟他是官,而我义兄不过是个粮商罢了。民怎么同官斗?”
“可万万没想到,那账册被夏知县悄悄地撕掉了三页。”
“等我义兄发现之时,姜太师已经知晓了账册的存在。夏知县死后,姜太师在苏州伙同李京哲、陶然、江浔等人一起盗了那一船税银,由我义兄洪至帮忙倒腾粮草添补当年的亏空。”
“因为账册公开,不光会揭露姜太师的罪行,同样也会让帮忙倒腾钱粮的我义兄一族陷入绝境。”
“双方皆是投鼠忌器,一直就这么相安无事了下去。”
应芙蓉说着,目光落在了顾甚微身上。
“我义兄发现,除了康裕之外,又有第二拨人也就是齐王一派的人,前来调查当年旧事。”
“直到李京哲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浔心力交瘁被逼自尽,再到陶然升官走汴京。义兄自知平衡已经打破,姜太师想要斩草除根,便将这账册托付于我……”
应芙蓉说着,身子挺得直直地,将那账册举得更高了一些。
“沧浪山洪氏满门被屠杀殆尽,上至八十老儿,下到三岁孩童,无一人生还。即便洪至做错了事,走错了路,他也罪不至此。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替洪氏满门抓住凶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应芙蓉的话,让那门前的人全都议论纷纷了起来。
“满门都被杀了么?真是看不出来啊!天这般厉害,我老子娘真是亏了亏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姜太师竟然是这种人么?杀人满门啊!”
“就是啊!我以为只有顾凶剑才会动不动屠人满门啊!就那么唰唰唰三剑,全族人脑袋上都会有碗大的疤!”
顾甚微听着,一边庆幸自己赌对了。
一边委实无语,明明是韩时宴喜欢灭人满门好吗?她虽然凶名在外,但从来都只杀该杀之人!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骂她,还是在夸她!
虽然她这个人一贯自信无比,可是她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三剑砍掉一族人吧?
除非那一族只剩三人!
她想着,目光热烈的看着应芙蓉手中高高举着账册。
王一和身边的师爷走了下来,从应芙蓉手中接过了那账册,然后递到了桌案上。
王一和没有停顿,直接将那布包打开,他随手翻了翻,找到了缺页处,又拿起先前顾甚微同韩时宴交上的那张账册残页比对在了一起,果不其然,这同其中一道缺痕是完全吻合的。
夏知县的那账册残页,确实是从沧浪山洪氏的账册上撕下来的没有错。
而且,这本账册里头也有沧浪山洪氏的暗标,乃是真品无疑。
王一和翻着那账册看了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他的指尖轻轻地动了动,抬起眸来看向了站在一群证人中央的姜太师。
“太师,你认罪吗?”
姜太师嘴唇张了张,他先前那股子淡然的神色终于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有些颓唐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知王府尹可否将这账册借与老夫一观,老夫指天发誓,绝对不会做出撕毁账册之事。”
王一和想了想,冲着一旁垂手而立的师爷点了点头。
师爷没有犹豫,将那账册拿起来,走到了姜太师跟前,他双手托举着,并不让姜太师触碰。
姜太师没有多说什么,拿起账册便翻开了起来。
整个公堂之上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暴起,直接将这证据撕了个粉碎!若是错过了这精彩一幕,今日拔得头筹抢到这绝佳看热闹的好位置,就白瞎了!
姜太师翻了一会儿,便几乎翻完了半本,他的手颤抖着,将这账册合拢了去,却是长叹一声,没有继续看下去。
传言非虚,这本账册的确可以震惊朝野。
因为里头的内容,足以将他这个太师直接拉下马来。
若是没有这个关键性的证据,那之前顾甚微所查证的一切,他都还有狡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