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突兀,也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苏婉宁的心池间本是一派平静,如今却被一道莫名而来的风浪掀起了一片片涟漪。
愣了半晌后,苏婉宁都不曾答话。
方盈盈却莞尔一笑:“婉宁姐姐一定还记得我的哥哥吧。”
苏婉宁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一番, 依稀记得方盈盈有个嫡亲哥哥, 名为方如非。当初方家还未落败时,方如非也极争气地考中了举人。
方家出了这么争气的儿孙, 眼瞅着就要更上一层楼时, 方如非却突然病了,这病来势汹汹, 没几个月的功夫他便撒手人寰。
方家自此没落。
提到早逝的哥哥,方盈盈亮晶晶的美眸里不免掠过几分失落, “哥哥死前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再没有往日的英俊风姿,所以他不敢,不敢向心悦的女子道明他的心意。”
苏婉宁虽与方如非接触不多,可仍记得幼时方家人来京城暂住时,时常与她在一起放风筝玩乐的方如非。
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与方如非也算有几分交情。
对于他的死,她心里也很是遗憾。
“节哀。”苏婉宁敛下眉眼,哀切地说道。
方盈盈却将眸中一闪而过的神伤压下,她忽而直勾勾地盯着苏婉宁,凝望着她姣美娴静的面容,轻笑一声道:“婉宁姐姐,哥哥喜欢你,你可知晓?”
哥哥死了这么多年,方盈盈终于有机会将藏在心头的话说了出口。
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对这些陈年旧事还念念不忘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人而已。
“我知晓婉宁姐姐前头的婚事不顺,外祖母也很是心疼你,总与我说姐姐你可怜,要我多陪着你说话解闷。可我总是想,像婉宁姐姐这样曜目又美好的女子,为何要因为一段不顺遂的婚事而自怜自艾?哥哥临死前仍是对你念念不忘,徐世子的眼里除了姐姐您根本容不下别人,唐如净见了姐姐一眼就高兴成了那副样子。”
方盈盈的眸眼里仿佛烧着一簇簇蓬勃的火焰,烫得苏婉宁顿时哑口无言。
顷刻间,两人的对望之中唯剩沉默。
后来还是方盈盈轻轻一笑,就这番话揭了过去。
“多谢婉宁姐姐今日送我去千芳阁,还将两子婆子留在那里照看我的安全。”她也知晓自己这番话是交浅言深,只是她既鼓起勇气将话说出了口,便绝不会后悔。
哥哥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感念着她的勇敢吧。
苏婉宁也缓缓地从怔愣中回过了神来,她听明白了方盈盈话里的鼓励意味,也因她的话而回忆起了方如非的音容笑貌。
她记得方如非,记得幼时两人在安平王府放秋千疯跑的日子。
后来她渐渐地抽条成了身姿曼妙的大姑娘,不好再与方如非厮混在一起,犹记得方家人回扬州前,方如非还翻墙来了她的闺房,说要与她再去放一回风筝。
可那时的她意兴阑珊,只恹恹地说:“祖父祖母说我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去外头疯跑。”
隔着的年轮太久,苏婉宁已记不得当时的方如非是否失落与伤心了。
她只记得,从方家人离京到她和离后赶来扬州散心的这八年里,都没有再听说过方如非的半点消息。
谁曾想再闻故人信时,故人已与世长辞。
“盈盈妹妹,我……”
生与死的厚重压在她肩头,让苏婉宁沉了语调,莫名地生出几分对方盈盈的歉疚来。
方盈盈却扬起一抹嫣然的笑意,与苏婉宁说:“婉宁姐姐,你可知晓祖母一开始是打算撮合我与唐如净?可唐如净却只心悦上了你,从你出现后,他的眸光就没有往别人身上挪移过。我以为我会嫉妒,可我并没有,我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婉宁姐姐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眼界、见识、品貌都是人中翘楚,换作我是唐如净,我也会心悦你。”
这一番话说完,苏婉宁的心池间不再泛着涟漪,而是掀起了狂风巨浪。
自她和离之后,也听过许多的宽慰之语。
可此刻听着方盈盈这一番真心实意的剖白,她却觉得鼻头一酸,似是有点点泪意要从杏眸中滚落。
苏婉宁是如丧家之犬般从京城逃出来的,“和离”一词成了压在她心头的高山巨石,那些流言蜚语比刀剑还要锋利,除了刺伤她以外还要在她的爹娘亲人心上割刺着。
她胆怯着不肯去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所以选择离开了京城,到扬州来散心赏景。
说的好听点是来扬州散心,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避祸出逃而已。
舅舅舅母和外祖母都是心照不宣,为苏婉宁留了几分体面。
今日方盈盈的话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去面对了自己的困境。
是了,人这一生这么长。从京城到扬州城的风景也是秀丽又雅然,路上遇见的人与事,风土与人情都是她从前没有领略过的新奇之物。
她不能因这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就此消沉萎靡。
离开许湛这样的人,于她而言等同于新生。
既是新生,那便更要活出光彩耀耀的风姿来。
在她沉默的几息间,已是将方盈盈的话放在心口反复地品味了几番。
最后汇成一句:“盈盈,谢谢你。”
夜色泛着朦胧的清华。
方盈盈也回了苏婉宁一个欢喜的笑意,而后她便与贴身丫鬟走回了荣禧堂。
苏婉宁也神思沉沉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月牙和丹蔻服侍着她安寝,苏婉宁坐在梳妆台前,月牙拿了篦子替她通头发,边通头发边与她感叹着:“这位盈盈姑娘倒有几分意思。”
丹蔻却说:“真是天妒英才,方家公子死时才十六岁,正是朝阳般的年纪。”
月牙也依稀想起了记忆中俊雅如兰的方如非,若他还在世,该与她家姑娘一样大呢。
苏婉宁静静听着丫鬟们的闲聊之声。
等梳散了鬓发后,她便打发走了月牙和丹蔻,只说:“今日不必守夜了,你们也去睡吧。”
自从到了扬州城后,苏婉宁的心绪便变得安宁开阔了不少,很少让丫鬟们陪着她睡。
今夜也是这般。
月牙和丹蔻替她熏好被窝,挑好甲香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内寝。
躺在床榻上的苏婉宁迟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几回只盯着床帐上的夕颜花纹样出神。
因她实在没有困意,便干脆穿着外衫起了身。
只见她缓缓走到了支摘窗旁,伸出纤弱的皓腕,推开了一扇窗牖,顷刻间便有习习的夜风朝她拂来。
苏婉宁朝迷蒙的夜色探去一眼,却只能瞧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今夜没有朗月悬空,她却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黑夜,任凭心绪此起彼伏。
她缅怀了一番方如非。
对于他的死,她深感遗憾,只是两人幼时的那点情谊已隔得太远太久,她也无法煽情多思到为他落一场泪。
缅怀完方如非,她脑海里又忆起了方才方盈盈问她的那一句话。
她喜不喜欢徐怀安?
苏婉宁自己也不知道。可她记得四个月前在离开京城前,她能言之凿凿地与父母亲人、丫鬟仆妇们说,她对徐怀安无意。
如今“无意”已变成了“不知晓”,其中的滋味变化也只有苏婉宁自己明白。
徐怀安的好是用三言两语都无法说清楚的。
单说他撂下了公务陪着自己远赴扬州一事,苏婉宁就可以去相信他的真心。在前往扬州路途中的细心呵护、百般珍视更是不必细说,桩桩件件,她都记在了心上。
她是心悦上徐怀安了吗?
若真是心悦,回了京城后,向他扑面而来的流言蜚语兴许会比之前还要再汹涌一些,徐怀安会害怕吗?
苏婉宁本是害怕的,可今夜听了方盈盈的一番话,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害怕。做错事的人是许湛,不是她。谋求和离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她为何要惧?为何要怕?
顷刻间,她心乱如麻,实在理不清这蹁跹纷杂的思绪。
说到底苏婉宁在情爱一事上也并没有多少经验,与许湛的这场婚事更像是无可奈何地联姻,吃尽了苦头后只想着该好好保护自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情爱一事。
她读不懂自己的心。
郁闷之余,苏婉宁便撑着手臂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呢喃了一句:“徐怀安。”
这人可真是执着与坚持。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被自己拒绝了一次后却还是不肯放弃,如今靠着他坚持不懈的真心,渐渐地将她也拉入了这情爱的泥潭之中。
苏婉宁说不出心里是气恼多些,还是高兴多一些。
就在她百无聊赖地撑着手臂注视着窗外夜景时,离支摘窗最近的那颗青玉树上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更像是人从树上翻身而下时衣衫擦过树叶的声响。
苏婉宁也循着声朝那声响之地望去。
黑夜叫她看不清前方,只依稀听见了几道零碎的脚步声,愣了愣后,徐怀安已如一阵云雾便出现在她跟前,并笑着说:“宁宁为何唤我?”
夜色太过寂冷,苏婉宁可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冽嗓音吓了一大跳。
好在那始作俑者也有几分良心,提着六角宫灯照亮了苏婉宁前方的暗色。
那宫灯散出朦胧的光晕,正映出徐怀安含着笑的俊朗面容来,苏婉宁惊讶过后,便蹙着眉问他:“徐世子怎么在这里?”
夜闯女子的闺房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她没说出口,却从她颦起的眉宇里瞧见了她的不悦。
徐怀安只好细细地向她解释:“今夜我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便想着来瞧一瞧你,若是你也没睡着,便想和你说两句话。”
这话不假,前厅的家宴散席后,徐怀安就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唐如净这个情敌的出现让他分外害怕。惧意无孔不入般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搅弄的他没有半分困意。
所以,他便走来了苏婉宁的院落,跳上了她闺房前的青玉树。
若是苏婉宁也还没有睡,他想与她说上两句话。兴许只是说几句话,就能抚平他心里的不安与惶恐。
不巧的是,闺房的灯已熄灭,苏婉宁已睡了。
徐怀安本着来都来了的念头,就在青玉树上静思了一会儿。
枯坐了一个时辰后,他突然瞧见苏婉宁的闺房里点了盏微弱的烛火,又等了一会儿,听见了支摘窗被推开的声响。
夜色太过浓重,他瞧不清苏婉宁脸上的神色,却莫名地察觉到了她低落的情绪。
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这一等待,就听见了苏婉宁轻唤他的一句“徐怀安”。
一个女子在夜深无人时对着夜色发愣出神,嘴里还不自觉地唤出了男子的名字,这里头是何深意简直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