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邈抬眼、秦疏桐猛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阶下,白汲和谢雁尽并肩立在那里。
秦疏桐此时顾不上白汲的冷言冷语,只盯着谢雁尽,想从他的神态中探得哪怕一点端倪,然而谢雁尽面无表情,与他对视片刻后即看向晏邈。
白汲看晏邈时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却在发现秦疏桐没看他时压不住怒火,凌厉的目光在秦疏桐脸上割过去,终发现他定定看着谢雁尽。
白汲迈步向秦、晏两人走去,谢雁尽紧随其后。
“晏大人,在说什么呢?”白汲站定后问道。
晏邈看一眼局促不安的秦疏桐,笑道:“观殿下应是从乾元殿来,那内监们应当回禀了宴上之事。徐相与全坛、钱忠两位大人在此发生些口角,我与秦大人正巧遇上,秦大人,你说呢?”
晏邈说出前半段,是暗示兼威胁,秦疏桐明白对方的用心,要看他怎么续说后半段。
“是,而后我与晏大人说起……”秦疏桐面上不显,实则正搜肠刮肚找托辞,忽灵光一闪,“说起谢将军凯旋之事,毕竟宴上发生的事与谢将军有关。聊至忘时了。”
白汲一哂:“看来只有本宫与正主错过了这场好戏,连秦大人都看了全本。”
晏邈敏锐品出话意,但没等他发问,谢雁尽竟抢先一步:“这个‘连’字是何意?”
秦疏桐闻声一抖,只听白汲淡然道:“若本宫没记错,秦大人是离席过的吧?按时间算,应当是秦大人归席、本宫离席后不久,徐相就与父皇起了冲突。按民间的话来说,这是否叫‘赶早不如赶巧’?”说着,他瞥见晏邈略微茫然的神色,加了一句:“晏大人没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白汲虽说的是在别人听来没什么要紧的话,但此时此刻秦疏桐却紧张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因为他和谢雁尽之间发生了一些十分要紧……不对,应该说是十分要命的事。
“秦大人离席去哪儿了?”谢雁尽忽问。
晏邈不明所以,白汲则是惊诧,秦疏桐胸口一滞,强自镇定道:“自然是更衣。”
“我随口一问,秦大人为何如此紧张?”谢雁尽又问。
秦疏桐双手交握在身前,宽袖掩住颤抖的指尖:“谢将军说笑了,下官不过如常姿态,何有紧张?”
晏邈帮腔道:“秦大人面色苍白不过是身体略有不适……”他本想借此把秦疏桐带走,再到无人处逗弄一会儿,但没等他说完,谢雁尽又抢道:“秦大人哪里不适?”
秦疏桐此时已从紧张转为愤怒,冷然道:“并非将军所想那般,下官不过是饮酒过度。此事下官向晏大人也解释过,将军不信就问晏大人。”
“我不过关心你的身体,你却生气,岂不奇怪。”
“你!将军意思是我发的是无名火?到底是我无缘无故还是将军先来挑衅!?”秦疏桐说完,惊觉这样的场合他不该这样,特别是“太子”在场的情况下,“臣失宜,望殿下恕罪。”他揖道。
谢雁尽趁势一把擒住秦疏桐手腕,强硬地将他拉近,另一手将他指节抻平,边摩挲边端详那掌心。
秦疏桐吓了一大跳,连挣都忘了挣,晏邈和白汲当然也惊,晏邈是惊中带疑,而白汲更多的是怒。
“两位大人这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又要演一出闹剧么!”
谢雁尽充耳不闻,但也知道该收敛,他在那掌心上最后抚了一下:“文人的手是否都如秦大人的手这样。”而后,他主动放开秦疏桐的手。
秦疏桐将被摸得发烫的手掩进袖中紧紧攥住,脑中一片空白。
晏邈沉了脸,口气却还能温温和和地:“将军常年戍守边夷之地,恐怕不太适应京中氛围。在京中,朝臣同侪之间,也有交往之礼。”说罢,他转向白汲:“殿下,我与秦大人本也话毕,正准备出宫,臣观谢大人似乎也无他事,不知殿下是否还有何事要与我及秦大人说?若没有的话,臣等告退。”他知道白汲与谢雁尽之间肯定有些什么,说不得白汲还要留下谢雁尽再有些后续。他现在不便试探,又料白汲不会强留秦疏桐,行过礼后欲带秦疏桐一道走,然而……
“秦大人身体不适,不若暂留在宫中歇一歇再走吧。反正今日父皇罢宴早,离宫门落钥还有小半日,多留一会儿也无妨。各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本宫身为太子,也该多多效仿父皇体恤关爱臣子之心。”
“微臣……”如果是其他日子,秦疏桐必会遵从,但今日特殊,他甚至觉得比起面对白汲,顺着晏邈的话跟晏邈离宫更好。
白汲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拒意,打断道:“谢大人既然关心秦大人的身体状况,同秦大人一起留下如何?本宫传御医来为秦大人诊断后,谢大人是否才能安心?”
谢雁尽行事有些直,但并不傻,他是有私事想从秦疏桐身上确认,可那是不能为外人知的事,太子口风也是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更不能顺着那话意真留下来,只好道:“殿下言重了,臣与秦大人并无过节。臣告退。”
来了这一出,晏邈也只得一齐告退。
秦疏桐跟着白汲到东明殿时,已泌出一层薄汗。入了偏殿后,秦疏桐有些惶恐,照平日,白汲要先发一通火,但今日他心情似乎极好。
“少容怎么不坐?”
秦疏桐不是不想坐,而是不敢坐,便岔开话题:“观殿下之色,是说服谢雁尽了?”
白汲低笑着:“少容的措辞真有趣,区区谢雁尽,本宫要拿捏,不过反掌。”
秦疏桐忽然想起和晏邈对谈时的推论,喃喃道:“是啊,这世上有什么是殿下得不到的呢……”
白汲敛笑,撑着半歪的脑袋审视着反常的秦疏桐:“所以你和晏邈到底聊什么了?”
秦疏桐还在出神,怔了片刻耳中才听明白白汲的话,躲躲闪闪地说道:“不过一些子虚乌有的事,不值一提。”
白汲往后一靠,双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相交虚覆在腹上,目光锐利:“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也遮掩起来了。”
“殿下,我没有……”
“好,我不问你与晏邈的事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那么,你去小花园的时候,和谢雁尽也没发生什么么?”
秦疏桐就是怕白汲问这个,但白汲会问恰恰说明其不知实情,那他就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如果我说没什么,想必殿下是不信的。”
白汲勾了勾嘴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巧看到了……全程……”
“哦?那少容便说来听听,‘全程’是怎样呢?”
秦疏桐把跟小红对过的口供复述一遍,白汲听完什么都没说,秦疏桐熟悉他每一个神态,知道他不疑有他,便松了一口气。
“晏邈要与裴家解除婚约了,但你看他像惋惜的样子么?”白汲像在自言自语,边说边想着些什么,忽而,“上次他连你的嘴都咬破了,今日他……”白汲悟到了什么的模样,轻快地从椅子上下来,快步过去搂住秦疏桐。
放在平时,秦疏桐必雀跃起来,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被白汲发现他身上有异,吓得推了一把白汲。白汲没想到会被拒绝,登时怒目圆睁,硬是将人又抱了回来,掐住对方下颌,阴恻恻地:“少容也生了一副好容貌,也不怪谢雁尽会看上你。本宫说可以为他查出那女子的身份,让他把人带走的时候,本以为他会‘慈悲为怀’答应下来,没想到他根本不顾那女子死活,也是,一个陷他于不义的人,他不亲手处决已是大度了。他答应退裴霓霞的婚倒答应得快,本宫还以为是他自觉对不起裴小姐,看来……可是本宫怎么肯将少容送给他呢?”
秦疏桐有些不可置信地:“殿下已经拿到想要的兵权了不是么?”
白汲改为轻抚对方面颊:“他不收下那个女人,本宫只要一天没有坐上皇位,这兵权就一天拿不稳。”
“汲儿……”
白汲一怔,这是秦疏桐第一次如此僭越地唤他,他还不及反应,就被反抱住,接着眼前一暗,温热的触感紧压在他唇上,他再一次怔住,却不确定自己是惊更多还是怒更多。
秦疏桐退开时不敢看白汲的表情,他本想深入那双唇掩藏之处,与心爱之人唇舌交缠一次,当是道别也好,但生怕白汲不喜,还是作罢,只是这样单纯的亲吻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我会尽力为殿下一试,只是成败与否尚未可知,只望……殿下心中有我。”秦疏桐颤着声说罢,行过礼转身就走。
直到确认人走远,曹运才从外入内,上前道:“殿下不传御医为秦大人诊治么?”
“怎么,显得本宫薄情了?什么身体不适,本宫看是借口,他与谢雁尽定有些什么。他想瞒着本宫,本宫便顺他的意,只要他们之间的事不会坏了本宫的事。顺了他的意,他才能把事情办好,少容不是一向如此么?”
至此,连曹运都不由得同情起秦疏桐来。
秦疏桐回到府中,即刻沐浴更衣,自己在浴桶中大致清理了一身污浊,也包括……那处后,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了一些。到夜间,他辗转反侧,想到花园中发生的事,又想到与白汲的对话和那个吻,还想到晏邈似是而非的暗示话语,烦乱不堪、心绪不宁,竟一夜不眠。到了五鼓天明,他一个翻身坐起,以极快的速度洗漱后即吩咐人备了轿子,至谢雁尽的将军府登门拜访。
另一边,晏邈也正往含德殿去。
白淙已知道了昨日宴席上发生的事,甚至皇帝因此气急攻心病倒了的事,他应该也是这宫里第一个知道的。晏邈隔天又来宫中,倒让他诧异。
“子巽是有重要的事来告诉我?”能有什么是他还不知道的?
“昨日皇上罢宴后,殿下猜猜,我看到谁与谁同行了?”
白淙神思敏锐:“你这样问,是白汲和谢雁尽?”
“正是,我料到太子会加快步调,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制住了谢雁尽。”
白汲不慌不忙地:“他怂恿裴霓霞本就在意料之中。现在白汲可能会立刻动手,那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便可,不必担忧。”
“殿下。”
“嗯?你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
“如果太子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您也知,太子与妍贵妃有七分相像,疯起来没道理可讲,如果太子兵行险着……不,该说是他突发异想,自以为能控制局面,实则丢出个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会炸的炮弹呢?”
“子巽在说谁?”
“秦疏桐。”
白淙一惊,而后笑道:“白汲根本不让他参与核心谋划,而且他又天真如此,能激起什么水花?”
晏邈难得有些急躁起来:“但难防意外,我亲眼所见,谢雁尽对秦疏桐态度怪异。”
白淙不由笑出声:“子巽竟也有为某人焦急的一天。“
晏邈笑得无奈:“殿下是在取笑我么?但我是认真的。”
“子巽与我说这事,就是要我帮忙了?”
“是。”
白淙想一想,应道:“好吧。”
这一边,秦疏桐与谢雁尽对峙着,气氛紧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倾慕你。”
谢雁尽闻言不语,想了一会儿才道:“秦大人先时还偷偷轻薄太子,怎么现在又倾慕我了?”
“人心可变,将军难道对我无心么?那为何昨日对我咄咄相逼呢?昨日在花园中,将军与太子发生了什么?”
秦疏桐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因而看低了谢雁尽,他想了一夜也就想通了,谢雁尽种种行为背后所指是什么。
谢雁尽有些恼怒,但自觉不能对不相干的人发火:“你说昨日花园中发生了什么?你明明知道,对么。”
“我、我看到了……你和一个宫女……”秦疏桐在说谎,也是他的阳谋。
“好,你不说,你要说是个女人,就是逼我说!我难道连男女都分不清?你现在还要说你看到的是个宫女么!”
谢雁尽原来真的对他有意。
秦疏桐故作隐忍状:“你这也是在逼我!我可以承认……但是将军要先告诉我,你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雁尽上前擒住秦疏桐的双臂:“你先告诉我,你是太子的人么?”
“我说了将军就会信么?”
“那就别说谎,你可以对无数人说无数次谎,但就这一次,你别说谎。哪怕你说你是太子的人,我也不会如何,既不对你如何,也不对太子如何。我本就无意与太子作对,他能做到什么都是用了他太子的权力,我不迁怒你,但你就这一次,对我说实话,可以么?”
秦疏桐违心地点点头,继而道:“我与太子没有瓜葛。还有,我不是看到你和一个宫女,而是……那个人……是我……”
谢雁尽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秦疏桐,看了很久,久到秦疏桐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久到秦疏桐以为谎言被识破下一秒就要身首异处时,谢雁尽笑了。
秦疏桐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还没等他看清谢雁尽的笑颜,就被紧紧抱住,虽然被抱得心不甘情不愿,但这出戏开场了他就必须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