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一点也不嫌弃这样的谭啸龙。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感受着自己在这里的格格不入,逆向体会着谭啸龙在文明世界的局促不安。谭啸龙的努力是值得被看见的。她看见了谭啸龙获得的成功比她想象得更大,他真正成功地改造了自己。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她自己不过是出生在一个体制内的小康家庭,按部就班地求学深造,顺理成章地选择了体面的职业。而谭啸龙完全是靠自己摸爬滚打,强行融入比出身高出几级的世界,他得见过多少人的冷眼和歧视?所以那种自卑的痕迹还在,不过也许,只是她看得见。
谭啸龙把两边的车窗完全打开,让旧日的街坊邻居和不认识的人都能看见他们。他回头看着楼越:“怎么样,你从没来过这里吧?”
“没。从来没有。这些人怎么,他们都认识你吗?” 楼越微笑着说,主动把脸从车窗探出去张望。
这个举动令谭啸龙心狂跳了起来。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楼越回过头来后,开始谈起自己的童年。
她在洁净安静的卫生院家属区长大,家里用的很多器皿都是医院的,不锈钢、搪瓷和玻璃。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她曾经以为那就是空气的气味。当她经过那种脏乱差的地带,她就感到很烦恼,因为那些不一样的气味意味着极度的混乱,无人负责。
老街尽管全换上了新的市政卫生设施,一股像泥土、动物粪便和鱼腥的混合气息也依然挥之不去。算不上难闻,她细嗅着,几乎可以用谭啸龙的鼻子去感受这股气息,感受他的童年。她仿佛看见,那两个一大一小的兄弟俩在这条街上度过了多么贫瘠又丰富的早年生活。他们曾那么粗野贫瘠,但真实和无所顾忌,可以肆意生长。他们生长的环境不是无菌的。
现在的她像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一点风雨的摧残,而谭啸龙却已经根深叶茂,难以撼动。他说占彪不敢动他,他最好说的不是大话。
楼越继续说,她从记事起就在遵循着各种各样天经地义的卫生准则,仍然时刻会因为某种疏忽大意而遭母亲训斥。毛巾用完就必须立即清洗,然后挂到阳台上晾晒。回家进门前要用毛刷刷掉外套上的灰尘和“病菌”,把鞋底在门口使劲地跺干净。
一直到上了大学,她才彻底意识到,那一套准则只是自己家里才有的暴政和律令。但即使到了现在,母亲每次来她和占彪的家,从进门起就开始到处批评她的卫生不达标。
谭啸龙眯起眼睛听着,这种生活方式他闻所未闻。老天,现在他终于懂了,难怪她会叫他做全面体检,除此之外,事前事后还有一些他必须执行的卫生习惯。谭啸龙已经注意到,洗得干净喷香,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容易获得她全身心的放松和欢迎,所以他也从善如流。
老街里走着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从头发到鞋跟,都像这条街一样热闹非凡。楼越想,这些大概是谭啸龙年轻时期向往的女人,曾经有过的女人。这些女人对自己的时尚选择很有信心且自豪。她在少女时期,对镜子多看两眼,就会得到父亲的敲打,说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在。而母亲会冲进她的房间,随手就能发现她触犯规则的例子,说:“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脏成这样?” 母亲转头对父亲痛心疾首地说:“她打扮得光鲜亮丽有什么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虽然楼越根本没什么新衣服可以打扮自己。后来,一想到打扮自己,她就会想起父亲和母亲的话。内在美。金玉其外……于是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楼越说完,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裙摆。她今天穿得非常精致,和女人味。出现在这种烟火气的地方,要是以前,她一定会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粉饰都撸了去,还原一个“真实”的自己。但她不是她自己。她是在陪谭啸龙在他的老家巡游,作为谭啸龙从新大陆带回的情人,美丽只是她最基础的配置。
车行至小时候的家门口,谭啸龙开始感觉到莫名的紧张。他指着旁边的一个店面说:“我以前就在那里吃两块钱的干捞云吞,真的是天天吃,天天吃,他家生意不算好,我弟不喜欢,但是我就喜欢那个味道。你看,他家现在还是没什么人,但还在开着。为什么呢,因为我不给他涨租金,条件是,他得一直开下去。当我想吃的时候,我就能吃上小时候的那口。别人不喜欢,但我能让它生存下来。”
“那我们现在去吃吧!” 楼越忽然像个孩子一样雀跃:“我来尝尝你喜欢的是什么味道。”
母亲从不允许她去吃路边摊。对于各种食材的疗效和相冲,母亲是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吃的必定是家里做的好,营养均衡,卫生干净。这些东西可不是为了取悦惯坏她的胃口的。这母亲总说,那些外面卖的东西,好吃?都是靠调料罢了。
可是调料就是为了好吃啊,好吃有罪吗?楼越想问,却不知可以问谁。同学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街头小吃,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她只知道,那些东西用的是最糟糕透顶的食材和有毒的调料制成的。那些别人眼中的美食对她来说是被禁止的。
谭啸龙的童年美食摊位前,地上有脏污,用过的卫生纸随意丢弃在旁边,桌面上还有食物残渣。楼越踮着脚走路,拎起裙角,然后拖过一个塑料椅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