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
  但他还是想先虚伪而徒劳地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答复,就好像这样做,能稍稍抚平心中对芈瑶的愧疚。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父王却并不允许。
  “扶苏,寡人已下令,将那楚国公主关进了咸阳狱,你——自己定夺吧。”秦王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黑沉的眸子冷锐若寒星,愠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
  扶苏闻言狠狠一怔。
  他整个晚上都被责罚,孤身一人站在太庙殿口,竟不知道父王已经先下手为强,居然将芈瑶投入了牢狱……
  他嘴唇抖了抖,刚想出声质问她到底何罪之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秦法有规定,凡是投狱者必有证据,父王虽然很多时候蛮横不讲理,但涉及到秦法,他绝不会儿戏般地随意定罪,毕竟那是大秦的根基——
  他一定是有了什么证据,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据,而自己则成了决断她生死的关键一环。
  果然他们父子之间,也到了以计谋威逼、胁迫的地步吗?
  看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猜到他用意后那个落寞的眼神,嬴政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从来都不想对扶苏使用计谋,还是如此卑劣的计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
  若是一年前,他断不会拒绝他娶楚国公主的请求,他并非无情之人,知道不能给所爱之人位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秦国需要齐国作壁上观,所以扶苏必须娶齐国公主,倒并非他大秦畏惧齐楚联合——就算真的联合了,他也有自信能够一举破之,他只是想尽可能减少伤亡与损耗。
  对于这一点,扶苏亦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秦王的长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且是件对寻常人来讲很好完成的责任,偏偏到他这儿,却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这是历代秦国国君最不齿的行为。
  “儿臣知晓了,儿臣会娶齐国公主为妻。”
  他鸦睫低垂,遮住眼中纷杂情绪,拱手答道。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是怎么知道女主和赵姬之间的事的呢(?▽`)
  第60章 破灭
  ◎上车吧,我们回家◎
  凌晨时分,楚萸被冻醒了。
  牢房内的空气阴冷潮湿,竟比露天地还要冻人,她在散发着馊味的薄被里蜷起身体,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又慌又怕,摸索间触到一只手,温暖、宽大、有力,紧紧地握住她,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抬头望去,在忽然变得稀薄的雾团中,看见了长公子的脸,他在冲她微笑,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温情的光。
  “抓紧了。”他冲她笑笑,抬起脚步朝浓雾深处走去,她欣喜地跟上,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手像条鱼从他掌中脱落,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般,继续朝前走,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他融在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遥远,直至不见,而她,身体若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然后她就哭着被冻醒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翻了个身,却看见旁边牢房里,亮着一团光。
  韩非正伏在案边,奋笔疾书。
  她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镣铐哗啦啦响:“先生,您不睡觉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幽幽地穿过铁栏杆,传到韩非耳边,他停下笔,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抱歉,是不是光太亮,晃到你了?”
  楚萸连忙摇头:“不不,不碍事的,我一向睡得沉,鞭炮都轰不醒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梦由心生,她知道那个梦,正是她心中担忧的投射。
  她不傻的,知晓自己即便被释放出去,多半也无法与长公子继续先前那种生涩、朦胧又甜蜜的爱情了。
  她脑中曾涌现出许多个结果,每一个都让她心脏抽痛,宛如被凌迟,她一个个压下它们,努力不去细想,否则她现在早就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了,她可不想在韩非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人家不惧生死,争分夺秒地记录毕生所学,志在千古,而自己却因为儿女情长哭鼻子,格局差异有如天堑。
  她用力抹去全部泪水,翻身下了床,端起旁边木案上早已冷硬的食物,隔着栏杆递到韩非那侧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