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母去世后,他在这咸阳城一日也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是阿母的身影。
  他主动请缨去雍城监军,在军营里发了疯地练剑、练骑射,雨天雪天与将士们同袍而睡,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不再日日难眠了。
  然而一回到咸阳,一切的改善都不作数了,他开始继续失眠,继续心痛。
  阿母的死,永远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也拔不掉,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越扎越深,越深越痛,几乎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那份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入夜,他靠在榻上阅读,近旁桌案上,燃着两簇烛火,安静与他为伴。
  反正也睡不着,多读些书,总比硬躺着强。
  但不知怎的,今夜居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倦意,他熄掉一根蜡烛,就着睡意缓缓躺下。
  很快他就睡着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卷起竹简,意识便先一步滑入黑暗。
  他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看见咸阳宫的某处宫殿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被两个士兵拖拽而出,她穿着华丽的长袍,头发却凌乱地散着,士兵们拖着她往殿外走,粗鲁得就像是在拉扯一只死去的牲口。
  扶苏不认得这位女子,却认得这个住处。
  虽然比现在辉煌、华美数倍,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妹妹嬴阴嫚的住处。
  那这个女子——
  他眯起眼睛,画面忽远忽近,他就像一个幽灵飘在一侧旁观,始终看不清她痛苦低垂着的面容。
  他内心焦急,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他眼里,莫名地与那个胖墩墩的阿嫚重合在一起。
  她在他的梦境中长大了,却被本应该守护她的宫内侍卫,以这种残酷方式对待,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
  一道少年的身影自远处走来,面目辨不清楚,却可见秦王的冠冕、袍服和佩剑。
  更确切地说,他的一身打扮,只是与秦王酷似。
  更繁琐,更华丽,也更加盛大。
  谁?
  他是谁?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脑袋被拖行的女子,猛地昂起了头。
  她双目充血,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扶苏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愤怒到极度扭曲的脸孔,宛如地狱里的修罗。
  她的双眸迸射出愤恨与不屈。
  “胡亥!”他听见她怒吼道,声音高亢凄厉,令人全身汗毛倒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恶魔,你这个败类——”
  她的嘶吼被一团破布堵住,拉扯她的人将她扔在地上,扔到那道身影面前。
  虽然看不清五官,他却看见那人在笑,牙齿闪着动物般的寒光。
  他双唇一开一合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人扛着一把砍刀过来。
  扶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他……要做什么?
  住手!
  雪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飞溅的鲜血弥漫了他的视野,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活生生被斩断四肢,残肢滚落到他脚边,他在上面认出了阿嫚的胎记……
  身体顷刻间被冷汗浸透,扶苏猛然睁开双眼,跌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他捂着额头坐起,思考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那个穿着父王冕服,被阿嫚怒斥的叫做胡亥的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处死阿嫚?阿嫚是秦国的公主,谁会胆敢杀她,还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
  不只是这个梦,还有那日在华泉宫的梦,它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又好像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不仅体现在梦的内容上,还体现在触发的情境上。
  是什么关联呢?
  前者因为太过遥远飘渺,他一时串联不上,但后者——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比对着这两夜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他身形顿住,脑中升起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测。
  他睡着并做梦的那两天,存在的唯一共同点,便是见过楚国公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柴米油盐酱醋等寻常琐事外的重叠。
  唯有这一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谬,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上,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生!”他冲门外喊了一声,长生就睡在他隔壁,基本上随叫随到。
  “公子,有什么吩咐?”他睡眼惺忪地进来,身形有些飘忽。
  “你帮我办一件事。”他冲着长生俯下来的耳朵,轻声交代道。
  长生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住,明天一早就去。”
  “喏。”
  桂花酒的酿造十分成功,楚萸乐滋滋地给相熟的邻居各送去一罐,得到惊艳的反馈后,托田青送两大罐到渭阳君府上,聊表谢意。
  渭阳君那日不在家,收过楚萸好处的小厮乐意做顺水人情,答应单独向渭阳君汇报一声,作为感谢,田青也送给他一小罐。
  楚萸盘算着把酒推荐给巷口那家酒肆,那里经常有门客读书人光顾,兴许可以赚点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