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当初大房裴夫人不只为何兴心主动与国公府夫人提起要为九公子添暖床丫鬟,个中理由说的头头是道,什么已然快至及冠,别家公子已未有这般晚未通人事,什么献之求学极苦也该寻法子纾解……
王氏认定了裴氏想添乱,别提真的添通房,这项脊轩中更是连个貌美的婢女都放不得。
公子今日本该寅时起,去读半个时辰的书,再去正院请安,这是夫人早些前就吩咐好的,不拘家中有何大事,规矩习惯不能破,书海无涯,不可半途而废。
可他忘了,今日还多了一个杨灵籁。
屠襄没敢直接进内室,只在正堂中起声提醒,“九公子,已然寅时过了,该去书斋了。”
绣衾罗帐里,杨灵籁到底是听清了是谁在说话,起床气导致肾上腺素飙升的后果就是,二话不说便拽着床上的白釉瓷枕扔了出去,先是滚落到榻下木板上,后又是材质极硬的砖上,一路砰砰咚咚在室内极其刺耳。
“该死的东西,滚出去!”
“唤人早起,短八百年寿命。”
耳朵听力本就好的要命的屠襄每一个字都不能听的再清,甚至里面的人也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像是报复一般,定是要吵的他同样不堪忍受。
“这才几时,就跑来折腾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贼扯淡的奴才,顽顿无耻!”
“若非是我还未起身,你看我敢不敢当你的面,骂死你这个忘八混账乌龟!”
“……”
杨灵籁嘴不停歇却不解气,她到底是顾忌着这里是吕宅,自己一个刚刚进门新妇,虽傍身银子多,可也免不得要受些委屈,且不知是不是待在这日久,竟也学了在杨府见旁人的骂术,反倒是不能发挥出往日的千分之一。
骂着骂着,竟然自己还带上了些许哭腔,委屈的不行。
而在她一侧的吕献之哪里还能睡着,从那瓷枕哐当落地之时,他便坐起了身,锦帐还未掀起,也只能隐隐约约瞧着身旁之人张牙舞爪,一会儿摆出抬手要扇人的动作,一会儿又不解气的扔被子,嘴中输出一点不少,骂的是狗血淋头。
他合了合眼,带着些晨起的倦怠,以及分不清的怔愣。
人还在,并非是梦。
杨灵籁有些情绪崩溃,她猛然感受到一旁的响动,直勾勾的望过去,怨气四溢,不加掩饰的迁怒。
“还有你!”
“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才刚刚寅时,起这般早去投胎吗,阎王怕是都没你急。”
吕献之没说话,其实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说他也不想,这个解释恐怕也没人会信。
在外小心灵受到暴击的屠襄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几句质问,联想着也算是自己没提前与九夫人说清楚,便又出声辩解了两句。
“大娘子误会了,公子求学艰苦,光阴一寸似金,寅时起身,精气也足是读书的好时候,这也是王夫人安排好的惯例,不能停。”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还拉了王氏作了个垫背,总归究其根本,由头不在他身上。
杨灵籁沉了沉额头,瞅着锦被上的刺绣花纹,突然嘴角荡起了一丝弧度,“是吗?”
一句反问没带着几分理解,反倒是又多了一半的嘲讽和阴郁。
“是不是还想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她回过头,朝着吕献之嗤笑,“你很缺这几个时辰吗,不活就要死了?”
吕献之凭借着做人的直觉,僵硬的摇摇头,几不可查的往墙根又挨近了几分。
而这沉默的几瞬后,杨灵籁放过了这个闷油瓶,重新把矛头指了回去,凉凉道。
“甭管他要不要睡,我是一定要睡的,在我还未起身之前,这屋内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响声,你……听懂了吗?”
屠襄一头雾水,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管公子睡不睡,但这屋内却不能出响声,那公子起与不起有什么区别的,总归是不能动的。
“可是……”
“啊啊啊啊!”
杨灵籁捂住额角,怒吼几声,“可是什么,我都让步了,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这屋内如今是我说的算,你是谁,你到底哪里有的本事管东管西,在我还没真的生气之前,赶紧圆润润地出去!”
这……还不是真的生气?
那真的发怒该是什么样子?
该不该说,屠襄怂了,他目视地板,几分天人交战下,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如今是大喜之日,王夫人该是不会太过揪住不放的吧……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杨灵籁凉凉的看了人一眼,“年轻人就该多睡多吃,日后老了到睡不着的时候便有你难受的。”
“再说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的面前就是血的教训。”
吕献之后知后觉地端详,见她又老老实实的钻进衾被中,没有枕头也不恼,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捂住,之前的委屈和怒气仿佛一瞬间就蒸发了,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只觉得奇异。
脑袋中的睡意早就因为一场闹剧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惯例冲的一干二净,他低头挑了挑手边的锦被,眼神闪烁几次,也重新躺了回去。
总归,他负责听话,下决定的从前不是他,日后也不会是他。
卯时过半,盈月轻轻推门而进,这是她与姑娘早就形成的共识,姑娘嗜睡,早上便多睡一会儿,待到要梳妆打扮的时候可以适当轻简些,既不会耽误正事,也可以缓一缓睡意。
昨日那老婆婆盯的紧,换了守夜的人,姑娘没出声,她也就随之而去,是已,她是完全不知道晨起发生何事的。
吕献之耳聪目明,盈月掀开帷帐,瞧见坐起身的人还有些怔愣,才反应过来姑娘已经是成亲了,姑爷自然也是在的。
她知道自家姑娘什么性子,便主动小声开口,“公子,您可以起身了,大娘子她还需醒醒神,您直接迈过来便好。”
待他一路小心翼翼的穿鞋下榻,盈月有些目瞪口呆,九公子还真是性格妥帖,这第一日便如此看顾小姐的小习惯,比之她也不差多少,想来姑娘选择嫁过来也不完全是个赌注。
她没有自作主张也为吕献之收拾,专心致志干着自己原本的活,进门后为人擦脸,又去准备要穿的衣衫,整整一个屋内,只有三人,单她一个就伺候的条顺。
吕献之在书院独立生活几年,完全有自理能力,慢吞吞的穿戴,时不时还能注意些床上的动静。
难得的安静叫人心旷神怡,从前单只有他时,这屋内伺候的人不少,只是后来母亲调走了大部分侍女,便换成了屠襄、东婆婆以及一干仆人,东婆爱唠叨,屠襄他们干活也不算精细,吵吵闹闹的也是心烦。
杨灵籁换好衣衫下榻后张望几眼,眼神询问盈月“人呢”,今日是要敬茶的,人不见了可还行。
盈月拿着把铜鎏金梳子慢慢从后给人从顶放下顺,力道老练,既扯疼头皮,还能微微放松一下头部神经。
“姑娘放心,公子在斋房内等着您呢。”
这梳子还是她特意去嫁妆箱内寻的,老爷虽对姑娘关心不足,可也算大方,补了不少实用物件,姑娘喜欢金银之物,她便寻了些常用的物件,既给这素淡的屋里添几分颜色,也叫姑娘瞧着高兴。
杨灵籁对着桌上这些东西着实算不上满意,都是些自己的东西,自是比不上别人送的痛快,人哪能只盯着手上有的,该是下心思去挣新的才是。
“今日,你找机会打听打听这院里从前都是怎么办事的,若是有什么出格的,也能早些准备。”
盈月纳闷,出格的什么,这院里应该都是些姑爷用的老人,虽然不懂,但耐不住她会办事,姑娘体谅她心思简单,便直言直语,她只要照着做便不会出错。
迈出了屏风,杨灵籁没在正堂见到人,又往旁走了几步,果真在斋房里瞅见了。
他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袍,领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乌黑的长发全都束在了一个小小嵌玉小银冠里,左手拿着书卷的袖口上则是一些素淡的腾云祥纹,正襟危坐的模样,也是一位非凡公子。
静窗微风,修竹簌簌,若是多几分琴声常伴,相得益彰。
“真这般爱看书?”
杨灵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也有些觉得自己傻帽,能考上两榜进士之人,怎么可能懈怠,只是免不得打心里觉得,在原来世界里,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刚刚入学的大学生,便是在这,其实也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他总显得缺了些别的精气神。
但从整体气质上来说,也没差劲,甚至那种从骨子里的冷淡还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第20章 敬茶小事
“打发时间罢了。”
条案后的人揽了揽袖口,精细地将书压好放在固定的位置,随口回答的话却并不似那么轻松。
杨灵籁没有追问,只是眼神往下移,猛然发现了他腰间空出些许的位置,“香囊呢?”
话语中的惊奇叫吕献之有些不明所以,眼底划过几分思量,他转身从条案后走出站在人的身前,几缕冷淡的气味飘散,“为何问它?”
“是母亲拿走了?”
杨灵籁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把问题又重新抛了回去。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里如今都是些探究,颇让人有些不自在,吕献之甩了甩脑海中无用的想法,径直走了出去,只余下一个聊胜于无的“嗯”字。
杨灵籁跟在身后,脸色有些不太好。
盈月颇为习惯,倒是今早受到暴击的屠襄紧跟在吕献之身后,躲得远远的,像是瞧见了什么凶狠的猛兽,偏偏还一步一回头,怂蛋又冒失。
因出门时便已卯时过半,正院距离项脊轩颇有些距离,一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一路上杨灵籁险些要呕死,这路也忒长了。
有气无力的朝前面那走的轻快的人“唉”了一声,说什么也不走了,鞠着身子抱怨道。
“吕献之,你是不是不姓吕,院落安排的那般远,这不是跟你有仇就是结怨。”
“哪有这般道理,堂堂嫡子住在那偏僻角落里,难不成日后我每日请安都要跑断腿啊。”
吕献之停住脚步,回头见她累的额头冒汗,终于怜香惜玉走进了些,一本正经的解释。
“远些便不会那么吵,适合读书。”
杨灵籁嗤笑一声,狠狠跺了跺脚,“借口!”
不管如何,这茶是要敬的,路也是要走的,进了垂花门,当中便是穿堂,往前是一大插屏,严实挡住了里面模样,待越过屏风之后也便到了正房大院。
院落颇大,粉墙黛瓦连绵不绝,葱郁的花树越墙翻出,露出扶疏的花枝,正面是几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檐下养着些许鸟雀,台矶上的丫鬟见人来撩起了帘笼。
刚进房内,便见上首坐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下手一串的交椅上坐满了人,姑娘们都站在各自的母亲身后,其中也有几个相熟面孔。
也是这正厅大的很,否则一群人都要淹了这屋子。
杨灵籁按着当下的规矩,落后吕献之半步,待停下来站到正中间,先跟老祖宗见礼,两手交握俯身,瞧着也是那么回事。
“祖母慈安,愿您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二人异口同声。
冯氏年纪大了,也喜欢在院里见些年轻人,小九瞧着最放心,其实也是最让人忧虑的,老二一家管教太严,日后真入了朝中,这性子不是好事。
“都是好的。”她使了使眼神叫会芳上前将堂中二人扶起身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小九媳妇,长的的确出色,一身宝蕴粉彩襦裙穿在身上,似绿叶酥桃,比之宫中几位贵人也不差,没什么庶女带的怯弱气,反而上挑的眼尾,多添了几分犀利,是个有脾气的。
“是叫灵籁吧,真是个好名字,灵籁既为风,也是盼你活的恣意些。”
岁月的历练叫冯氏脸上多了不少皱纹,可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滋养出浓厚的贵气,虽面上和蔼可亲,却也让人不敢随意亲近,除了养在膝下的六姑娘吕懋黛,甚少与家中小辈交好。
可杨灵籁非一般人也,她想与谁好,并非取决于那个人是谁,而是她想。
“祖母谬赞,献之与孙媳说,您名冯婉,小字妹妹,足以见得曾祖母、曾祖父以及几位舅爷对您爱怜之深。”
“孙媳觉得,被血浓于水的亲人挂念,真真是世间最幸事。”
吕献之再次被迫顶锅,瞥了一眼后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