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来, 看向那边战斗的两人, 在火与剑的交锋中,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男人, 正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憎恨, 深入骨髓的憎恨。
憎恨的火焰燃尽了一切, 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是她上一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还是她这一世最好的那个朋友,都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 白飞鸿终于明白了。
——她再也带不回他。
冰冻的躯体在这一瞬间,从胸腔深处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痛楚迟了一刻, 终于在丹田深处迸裂开来。
白飞鸿深深地弓下身去,用残缺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些被强行压抑到冰面之下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尽数翻涌上来,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没顶而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在被四溢的灵气所冰封的地面上,碎成了细小的血花。
白飞鸿在这一刻,终于不得不面对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妄念——
——她想要带回他。
她居然,一直想要带回他。
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罢,在她的心里,她其实一直都很明白——他们共度过的那些岁月,并不都是假的。很多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说的话,做的事,那些好,那些温柔……全都是真的。
她不能承认。
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她不能承认,她无法承认,她也不被允许承认。就连这样的念头,想一想都显得可笑,都显得愚蠢。
更加愚蠢的是她心中所怀有的那个愿望。
……到他的面前,问出一个为什么。
问出为什么……然后呢?
冰裂的声音骤然迸碎,在她的身上撕扯开更深也更大的裂缝。
然后……
然后她要做什么?
白飞鸿原本以为,她想要杀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苦苦寻求的真相落入她手中的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真正渴求的,并不是那个结果。
她想要把他带回来,想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想要知道,她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才能阻止他变成她所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这个愿望太过愚蠢,太过虚妄。所以不可言说。不只是对着旁人,就算是对着她自己的心,也是不可言说。
因为知道不可实现。不可实现的愿望不过只是妄念。这样的愿望只是想一想都会受人耻笑,所以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
最好最好,甚至不要有过那样的愿望。
不要像一个为爱盲目的蠢女人,不要像一个软弱无力的傻女孩,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得不肯接受现实——所以,不可以有那种愿望。
只是那么想过一下子,对白飞鸿来说,都是可耻的,都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她用恨扼杀了它,用杀意摁死了它,用责任、义务、担当以及其他一切外在的字眼把它埋住,牢牢压住,不见天日,不可告人。
那个念头就这样被深深地藏着,被深深地压抑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哪怕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候,对着她自己,她也不肯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要让你回来。
——我希望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像你曾经为我所做的那样。
就像她曾经被他如英雄一般拯救了那样,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英雄。
但是这一刻,白飞鸿终于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
殷风烈绝不原谅,绝不回头,绝不改变主意——而那个动机、那个悲剧发生在他们出生之前。
在理解了那个“为什么”的一瞬间,白飞鸿也完全明白了。
就算重来一世,她也还是来不及。一切在她出生之前都已尘埃落定,无论她做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而她也终于彻底绝望了。
但是……
白飞鸿低下头,用布满裂纹的手抓紧了青女剑。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的手臂发出了刺耳的碎裂之声。更深的痛楚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扩散开来。
无情道的道心动摇,反噬也比什么都更强。
与她突破无我之境前,差一点就溶解于其中的那一回相比,这一回来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残酷。
道心破碎反映在了她外在的身躯之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无可名状的剧痛。
白飞鸿却无视了这一切。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以青女剑为支撑,缓缓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一些摇晃,虽然每个动作都会让身上崩裂开更多的裂口,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战场的另一边。
那边,掌门与殷风烈的交战也到了尾声。
曾经纵横四海的昆仑墟掌门,到底是老了。
献祭了自己一半骨血与大半修为,又经过了这样多年的衰老折磨,卓空群已经不再可能赢得过正当盛年的殷风烈——在他涅槃了那样多次之后,更加不可能。
白飞鸿的心中,再一次闪过了一丝讽刺般的了然。
……也难怪他前世会在殷风烈重伤觉醒血脉之时,把他押下归墟作为祭品。
她握紧青女剑。缓缓地向前一步。
格拉,格拉。
冰裂之声进一步扩大。
——必须阻止。
白飞鸿这样想。
——不想阻止。
她的心这样说。
——你恨他。恨这个几乎杀害了你的父亲,一度毁灭了昆仑墟的男人。
白飞鸿这样想。
——我确实恨他,恨他这样对我,恨他明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她的心这样说。
可是,却有更多的回忆,在她的眼前摇曳了。
是闻人歌残破而森白的遗骨,是林宝婺血淋淋的头颅。
是少年第一次对她微笑的样子,他是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是血腥而黑暗的洞窟,是她脚下的尸山血海与累累白骨。
她的第一把剑是他为她选的,也是他第一个教会了她该怎么握剑。
是闻人歌倒在她眼前的样子,是云梦泽鲜血淋漓的身躯。
是花非花同她插科打诨的模样,是他们一起在月夜里痛饮过的美酒。
那个时候,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冷冷地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在雪盈川那位横暴的魔尊面前,也是他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要阻止他复仇。
白飞鸿握紧了剑,逼迫自己再度迈出了脚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对上殷风烈的眼睛时,她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住手罢。”
她痛恨自己的声音,痛恨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痛恨这软弱的音调,痛恨自己这近乎示弱的姿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到这一刻还对他有所期待。
我应该杀了他。
我必须像他对我那样冷酷地对待他。不应该同他说话,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谅解,不应该存有一星半点的温存。不留余地,毫不留情。
杀了他。
在他说出让我动摇的话之前杀了他。
在我想起更多他的好之前——杀了他!
然而——
握住青女剑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
白飞鸿从未有任何一刻曾像这样憎恨她自己。
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在这一刻说出的话。
住手罢。
简直就是在哀求了。
她这样想。
“够了。”
她马上说,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