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张宇文笑道。
那位作者是张宇文合作过的编剧,出版过一些书,张宇文有时就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出版小说这么容易,一本接一本的,轮到自己身上就这么困难?
“你的书啊。”副主编意味深长地说:“我个人觉得,其实水平还是可以的,你不是科班出身,却也没有科班的毛病。 你对故事情节的掌握优于其他的许多作者,对人物的理解也独具一格……”
“哦是这样吗?”张宇文在认识他之后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嘉奖,竟一时不知所措。
“…… 可是啊。”副主编说。
咯噔一声,张宇文知道今天又完了。
“…… 你的书不适合这个时代,它既过时守旧,又显得超前。 说它过时,是因为精神内核还停留在你对过去时代的认知上;说超前,则是因为你对过去的时代也不满意,总尝试着用另一种目光去看待它,解构它,意图在这个废墟上建立起一点新的东西,但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另外的人建起了和你期望里完全不同的世界,你的蓝图就显得很尴尬……”
张宇文略显茫然地听着。
“你知道吗?现在没有人像你这样写书的,没有,一个也没有。”副主编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说故事本身吧,我们不说创作初衷,你去看看市面上卖的那些图书,你觉得可以放在哪一类里面?是不是根本找不到地方把它塞进去? 书籍的分类就像一个人的标签,你没有类型创作的自觉,读者是有口味的,不是咸就是辣,不是甜就是酸,他们按照口味寻找餐厅,就像对照标签选择对象,你可以又高又帅但你不能又帅又丑,你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能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更不能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张宇文看着副主编,有点疑惑,他觉得今天对方仿佛有点不正常,却说不出在哪儿。
“…… 是啊,你一定想说,我只会写这样的书。”副主编又同情,无可奈何地说:“实话说,以前的作家们也是这样的,你看像等待戈多、危地马拉传说,你能给它归类?当然,我不是在把你的书和名著作比较,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道早就变得不一样了!你的最大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是不是觉得一直过不了稿子很烦很痛苦?”
张宇文:“也没有那么……”
“修改稿子没有尽头…… 因为你根本不想满足读者也不想赚钱,你只想随心所欲地创作,想自由地创作,去写那些对你来说有重大人生意义,但在别人眼里连屁都不是的故事,期待着有人能与你共鸣,走进你的内心深处,但你根本不知道这种期待无异于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乞丐!观众来了又去,他们只会无视你,或是蔑视你,这已经算客气了,更多的是在嘲讽你。 他们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他们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的,你看我们这里,所有的作者们都在努力了解读者的喜好,像个小丑般上蹿下跳地为他们演戏,观众们喜欢看杂耍,作者就给他们表演钻火圈;老爷们喜欢看悲剧,作者们就跪在舞台上干嚎。 读者们也毫不客气,对作者评头论足,但凡写个被抛弃的女人就说『作者也被抛弃过吧』,写出个罪犯大抵被认为『作者就是心理阴暗吧』,写文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非常正确!写的人豪爽露阴,读的人大方窥阴,并对这些生殖器的外形颜色特征咂着嘴点评……”
张宇文:“……”
“…… 我们有个签约作家是个全职主妇,怎么写都写不出名堂来,后来她离婚了,成为单亲妈妈,因为她的丈夫出轨,现在她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辛辛苦苦地过日子,她也想开了,写下一本新书,书里女主角是她的化身,是她对人生与命运控诉的集合,读者们于是开启了一场狂欢的盛宴,他们围着她说『作者自己就是这样的吧!』『太惨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朝他们乞讨钱与名声,作为服务,她展示自己的伤疤让每个人上来撕撕看,让他们抠她紫黑色的腐肉!你猜后来怎么着?她一夜间就红了!在她还是全职妈妈的时候她是个才女,是很想写点文学的。”
“什么是文学?”副主编又推了下眼镜,说:“你告诉我,什么是文学?”
张宇文:“实话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有故事想写……”
“文学?我看她稿子的时候这么问,哪里还有文学?”副主编就像没听见张宇文的话般:“现在你在哪里能看到文学?文学早就死了!文学从圣坛上被拉下来反复作践、!作者也好读者也罢,每个人都出了一分力,我看文学自己还很喜欢呢! 就这样逼奸慢慢地变成了和奸,生出了一大堆丑陋不堪三头六臂的怪物,这些怪物精心打扮后张牙舞爪,四处出击攫取猎物,人们猎奇地照顾它们的生意,这些、这些…… 还有这些…… 你看书架上,我们出版的图书,就是这群怪物!它们正在吞噬着人类的灵魂!每个人都出卖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从怪物这里获取欲望的满足,愉悦,是啊,为了愉悦而读书!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居然成为了普世的真理?就像和魔鬼的交易,允许它们在自己的思想里拉屎,以换取刹那的精神的欢愉! 万一你喜欢上其中的某一本就更可怕了,试想想某个魔鬼将终身盘踞在你的灵魂里,指导着你的一生!”
“真正记录生活的,讲述人本身的,讨论意义的…… 或是无人问津,或是被强奸文学的人作出道德审查,勒令它们不许生出来,憋回子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