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穆兮窈只觉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眸看去,哑声唤道:“大夫人……”
  唐家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大奶奶皆是双眸通红,李氏和朱氏虽是未曾见过唐月疏,但平日也常听家中人提起。
  唐月疏的失踪一直是唐家人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而今知晓唐月疏早已过世,却不是因着当年遇山匪跳河而亡,而是这般无辜丧了性命时,她们怎能不感到心痛。
  “傻孩子,还叫什么大夫人。”杨氏是早已知穆兮窈身份的,只是碍着唐湛嘱咐,一直忍到了现在才与她相认,她凝视着穆兮窈,切切道,“你该叫我大舅母才是。”
  穆兮窈终于知道,林铎所说的“于她是好事”,究竟是何意思。
  她没有了娘,又几乎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她本以为她只有岁岁了,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那么多会关心疼爱她的亲人。
  听得杨氏的话,穆兮窈一时哭得更凶了些,好一会儿,才开口唤了声“大舅母”。
  “唉,唉……”杨氏连连颔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疼,“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堂内众人见得这般场景,神色各异,但大多都为之动容,不禁暗暗用帕子抹起了眼泪,就连太后也悄然红了眼眶。
  或是因着唐月疏,想起了过世的长宁长公主,这两人生前情同姐妹,却不想皆是命苦之人,历经磋磨,早早便香消玉殒。
  太后的视线在穆兮窈和林铎之间回来,心下感慨,她先头竭力阻止这桩婚事,却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缘分,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堂屋内悲喜交织之际,却无人发现,一个身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安南侯府。
  沈澄驱马回了府,府中小厮似是看出主子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上前唤了声“老爷”,却见沈澄双眸空洞,只径直入了院子,往东厢而去。
  小厮顿时便知他家老爷今日定是心情不佳。
  因得每回他家老爷不虞之际,就会将自己一人关在这屋里,久久不出来。
  他家老爷极为看重这间屋子,明令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打扫都是由他亲自动手,故而谁也不知这屋里究竟有些什么。
  沈澄推开屋门,门扇阖动掀起的风吹动屋内挂着的画卷,发出哗哗的轻微声响。
  他借着透过窗棂照进来的天光,站在其中一幅画前,画中少女蹲在花丛间,语笑嫣然,正如他初见时的那般。
  那年,他赴京城科考,为了安心读书,恰在唐府旁租下一个破落小院。他书房的窗子正对着一堵围墙,墙后常有少女琅琅笑声响起。
  他自也听说过,唐府有一姑娘,年方十五,生得仙姿佚貌,但到底学业要紧,他只闭了窗,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直到春日紫藤爬满墙头,一日他开窗观赏间,就见得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蓦然伸出墙头,去扑那停在花间的彩蝶。
  他隐隐听得一声“姑娘小心”,抬首看去,少女已自那厢爬上木梯,露出真容来,在与窗内的他四目相对的一刻,一双杏眸流露出些许惊诧,她赧然一笑,旋即飞快地以团扇掩面,消失在墙头。
  然这惊鸿一瞥,却若一滴水落在沈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一晚,他画下了那幅《春日紫藤图》,在难以发现的角落,藏起自己无法为人道的心思。
  当年春闱,他高中榜眼,任职翰林院,却并未离开那座宅子,而是继续在此租住,时不时打开窗子,去看那堵春花已尽的围墙。
  直到同年七月,蓦然有一只纸鸢越过墙头,被挂在了那绿叶葱郁的紫藤枝上,他听见那厢有女子笑道:“旁人都是春日放鸢,偏你要在此时放,这下可好,掉到那头了吧。”
  “又不曾有人说,这放纸鸢一定得是在春日的,长嫂等等,我这便去取来。”
  一架木梯眼看着被架在了墙上,沈澄站在墙下,抬首看去,正与少女四目相对。
  相比于初见时的羞怯,她朱唇微抿,低声问他,“大人,可否帮我取下纸鸢?”
  沈澄愣了一瞬,抬手取下挂在他这厢墙上的纸鸢,微微踮脚向少女递去。
  少女接过纸鸢,眉眼间跃动着些许笑意,嗓音若黄鹂般清脆悦耳。
  “多谢。”
  “月疏,你在同谁说话?”墙那厢有人问道。
  “没谁……”少女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窈窕的身影若她扑过的蝴蝶般翩然而落。
  徒留沈澄在底下呆呆地望着。
  他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再与她有所交集。
  然翌日,他尚在窗前作画,一个油纸包被丢了进来,抬眼看去,墙头出现了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她说要谢他昨日替她取了纸鸢,请他吃她最爱的桂花糕。
  分明已快是萧瑟秋日,然这一刻,沈澄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明媚动人的春光。
  至此之后的春夏秋冬,那堵墙成了沈澄最大的秘密,亦是碍着悬殊的家世背景而不能道出口的心意。
  直到看到面前的白墙,沈澄才骤然反应过来,他已看完了屋内所有的画,可不论他看多少遍,画中的那个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画中的她貌美依旧,可他鬓角却已生了零星白发,人至中年。
  他仿佛还能听见,十九年前的那一日,她赴岑南前,自紫藤花墙顶跳进他怀里,不满地嘟着嘴,问他。
  “沈澄,你怎的还不来娶我?”
  是啊,他怎么不去娶她!
  若他早些鼓起勇气,上门提亲,她是不是就会在家中待嫁,而不会去岑南老家看望刚生了孩子的表姊,就不会遭逢山匪,有后头那些遭遇,那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不大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沈澄苦笑着瘫坐在地。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他浑浑噩噩,任由眼泪簌簌而下,那受世人尊崇的沈太傅,当今的丹青圣手,在这一刻,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屋内待了多久,只见得天光收起,沉沉夜色逐渐吞没了屋内所有的画卷及画卷上的美人。
  再醒来时,沈澄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便见得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蹲在他身侧,奶声奶气道:“师父,岁岁来上课了。”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期待地问道:“今日岁岁画得好,师父给岁岁吃什么,岁岁觉得前日的八宝甜羹还不错……”
  见得沈澄沉默着看着她,岁岁疑惑地问道:“师父怎么坐在地上,地上凉,娘说坐在地上要生病的,师父快起来……”
  岁岁就生过病,她知道生病可难受了,她最不喜欢生病了,而且师父要是病了,她就没有八宝甜羹吃了……
  她伸出小手,咬着牙使出吃奶的气力想将沈澄拉起来,但终究是无济于事。
  看着岁岁累得气喘吁吁仍是努力要拽起他的模样,沈澄浑浊的双眸蓦然变得清明起来。
  她虽得走了,可并非什么都没留下。
  怪不得,他会觉得同这个孩子这般有缘,原这是她嫡亲的外孙女。
  沈澄伸出手,缓缓抚上岁岁的小脸,眸中满是怜爱。
  她无法亲自看着这孩子长大,那他便帮她弥补遗憾。
  往后,她的女儿他亦会作女儿看待,她的外孙女亦是他的外孙女。
  他低声问道:“岁岁,若我将你娘认作义女,你说她会愿意吗?”
  第53章 探狱
  那日拜师宴上宾客众多, 随意几张嘴一吐露,穆兮窈摇身一变, 成了唐家表姑娘的事儿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也是打那日过后,穆兮窈就一直没能睡好,夜里总梦见她阿娘。
  夜间难寐,白日便不由得开始打盹,这日她正将手支在榻桌上,昏昏欲睡之际,似有人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 她睁开眼, 见得来人,一下清醒了几分。
  “侯爷……”
  她已有两三日不曾见着林铎了,打拜师宴那日后,他一直睡在神机营未曾回来, 似有什么要事要处理。
  对于林铎的公务,穆兮窈从不过问, 此刻见得他,也只道:“侯爷回来了。”
  林铎颔首,在她身侧坐下, 看着她面上的疲色,问道:“这几日, 可是累了?”
  穆兮窈抿唇笑了笑, “倒也还好,只昨日去唐府,与两位舅舅和舅母谈了许多。”
  她娓娓道:“先是大舅舅说起要请外祖母回京之事, 如今我娘亲的下落也算了然,总该让外祖母知晓, 免得她再继续等下去,只是去信时恐怕不能道出实情,毕竟娘亲故去对外祖母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她年岁大了,就怕受不住,便说是裕哥儿略有些体弱,需得高寿的长辈帮着过来祈福一番,就能更加康健,想是外祖母也不会拒绝。”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便是我娘迁坟一事,大舅舅和二舅舅已然想好了,寻方士挑一个合适的日子,将我娘的尸骨从荆县带回岑南老家去,葬入祖坟。”
  她两位舅舅说,她娘亲生前不能回家,死后也决不能在那般荒郊野岭孤零零一个人,十几年了,她等了那么久,他们也该接她回去,至少与外祖父团聚。
  林铎看着穆兮窈说话时,眉宇间止不住流露出的落寞,大掌覆上她的柔荑。
  他知道,对于认亲一事,她既高兴却又不大高兴。
  高兴在于,她终于寻到了母亲的亲人,同时她亦有了许多会关切疼爱她的长辈。
  可真相残忍,她母亲却是被她父亲囚禁,且亲手所害,不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想来心底都难以接受。
  思至此,林铎探身,越过榻桌,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忘了吧,权当没有这个爹。”
  被看透心思的穆兮窈一瞬间红了眼眶,但她强忍住了,只转而问道:“侯爷是不是早就知晓此事了?故而那夜才会问出我会不会离开你的话……”
  林铎笑了笑,静静凝视着她,“那你会离开我吗?”
  “定然不会,侯爷多虑了。”穆兮窈似是理所当然道,“这里是岁岁的家,您是岁岁的爹,岁岁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呢。”
  她似乎企图用岁岁来安慰他,让他相信她绝无可能离开这里。
  林铎没有多说什么,只从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分明她就在自己身边,也即将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可避免地对她患得患失。
  或是对她爱得太满,却得不到她相对的回应,才会觉得如此害怕吧。
  情,当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或是实在累得厉害,言谈间,穆兮窈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竟是在不知不觉中靠着榻桌,枕在林铎握着她的大掌睡了过去。
  见她呼吸均匀,似乎睡得格外安稳,林铎尽力维持着动作,以免吵醒她。
  直到确认她睡熟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角。
  林铎揉了揉因得保持不动太久而有些僵硬发酸的胳膊,方才踏出雨霖苑,便瞥见一个鬼鬼祟祟,似是想要逃跑的背影。
  “站住!”
  他一声低喝吓得那厢赶忙止步,旋即转过身呵呵笑道:“兄长。”
  林铎蹙了蹙眉,道了句“跟我进来”,便径直往隔壁的濯墨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