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相处得长久了, 阿四逐渐发觉周边的官员们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仅仅一个刑部衙门,里面就要分两三派别来。例如新官上任的孟尚书是一派, 前脚刚走茶未凉的前尚书是一派, 再有的,就是新任的刑部侍郎周悦了。
这新侍郎周悦阿四是头一次见, 问过后才知晓周悦的母亲她是时常见面的。就是政事堂的周相——尚书左丞周明芹。
忽略零星的男宰相, 周明芹在如今在任的宰相中堪称是资历最老者。年龄最长, 自然更受敬重, 阿四见了她也得见礼,彼此客气些。
孟予与周家母子不甚熟悉, 但这不妨碍她把阿四连带差事一起托付给周悦照顾。吴薇过继子嗣改姓案并不复杂, 难只难在违背现今的律法。即便如此, 朝廷也大可直接默许,就如皇室宗亲的孩子往往都归属姬姓,从没有会多嘴过问。
这一案真正的难题在于, 律法是否要为之更改,谁来提出,又要怎么改、让谁改。
出头的椽子先烂, 无论是谁来提,后头一阵骂声肯定是少不了的。
阿四是接过了这案子, 刑部的人也不敢轻易就让阿四自主行事,至少得将事情说明白,不能让阿四以为自己是被同僚合起伙来推坑里了。
阿四与周悦还算谈得来,随口聊两句周明芹的趣事, 说话便轻松起来:“周相虽然是六十许人了,却精神矍铄、老当益壮, 我瞧着再坐朝中二十年也不打紧的。”
坐在上首的孟予听见阿四的客套话,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来。心底总觉得四皇子还是个婴孩,再看却是连客套奉承都学会了的大孩子了。
周悦年过而立,与阿四说笑全然没有古板模样,和气极了:“便是身体康健,再过些年,年满七十也该致仕了的。家母连老后住的宅院都选好了,要在城西西市边上,过最热闹的日子。要把从前少吃的、少玩的、少看的热闹都补回来。”
阿四乐了,周相平日里看着是严肃人,原来也好玩儿:“那肯定是不能的,周相是陛下肱股之妾,我看陛下是决计不肯轻易放人的。再说了,也没人定死了官员就得七十岁致仕,便是前人都是如此,那也只是规定的男人罢了。男人命短些,致仕早夜情有可原。”
周悦伸指点点阿四拿来的书卷,里面正是改姓案:“虽都是稍有过时的案例,但更改却非一日之功,一时半会儿是逃脱不开的。再者,前头有女子科举,陛下又重用,再延一延年限……再一再二再三,怕是有人要闹了。”
阿四笑眯眯地说:“那又能如何,稀里糊涂地先混过去就是了,难道还真有人为这个计较么?再说了,女人前头吃了那样多的亏,现在不过是稍稍弥补,很该理直气壮接受才是。”
若是此刻阿四面前有一面明镜,就能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与姬宴平颇有神似感。
“说来也不算错……”
周悦常与姬宴平打交道,此刻不免有些心情微妙,略略疑心起皇子师傅的脸皮来。若是只出了一个脸皮厚比城墙的皇子,也能说是生来的天性,可四个皇子,两个不要脸面,一个假做要脸,唯有太子殿下稍有些君子德行,实在是叫人怀疑皇子师傅们平日里的举止。
阿四自是不能透过周悦老成的面孔看穿她的心思,又分享了许多正经的道理。直到用膳时分,官署内的大小官吏纷纷出门在廊下就食。阿四这才发现,自己还没和雪姑说过,今日的餐食得送到刑部衙门来。
果不其然,其她人都吃完了,丹阳阁的宫人才姗姗来迟,一问便知是先往弘文馆去,再来的刑部衙门。
阿四吃完漱口,回到座位写改姓案的决断来,洋洋洒洒地将自己的“歪理邪说”写得确有其事,而后将书卷往周悦面前一递:“周侍郎瞧一瞧,这样可行么?”
周悦大概扫一眼内容就知道阿四的意思,放下书卷道:“断案是允许官吏酌情办理,可像四娘这般一味酌情吴家,略过了吴薇从前的夫家以及女婿家,可谓是偏袒了。”
“可这女儿是吴薇生的,女孙又是吴薇女儿所生,论起来是在亲近不过的关系,哪里是那些个男人可以比得了的?吴薇将女儿女孙接回家去,是天经地义的做法。”阿四打心底不承认自己偏袒,她可是秉公办理的。
皇子们随母姓,陛下更是随母,如此代代相传。阿四有这样的看法,是可以被旁人所理解的。
因此,周悦耐心地解释:“宫外与宫内不同,内城又与外城不同,这鼎都之外又与鼎都不同了。各地各有风气,这案依照四娘的决断自然是有道理的,朝中百官或许能够理解,可放到千里之外去,那儿的人就未必能明白四娘的好心了。若是四娘想要助滑州司马一臂之力,只管写一句‘去留任其情’也足够了。”
周悦说的是最简明的方法,眼下无论是吴薇的夫家还是女婿吴家,都不如吴薇本身有势,只要朝廷不干涉,这女孙迟早是要姓吴的。但阿四已然铁了心想要把这事闹大,并不愿意采用周悦的方法,铁了心要在这小事上烧一把火,最好是能让这星星之火成燎原之事态。
阿四道:“侍郎的好心我也知道,但侍郎未必明白了我的决心。侍郎行事素来稳健,我却不同,我是少年人,合该风风火火地办,就是闹大了也是无妨的。我就想让吴薇正大光明、声势浩大地接回孙儿,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天下风水轮流转,如今命势在女人了。”
周悦便笑语:“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难更改的,四娘初出茅庐便要做大事,今后的风评大概是逃脱不开一个“虎”字的。可得想清楚了。”
阿四反问:“小小的案子既然能造成这么大的反响,凭何落到初出茅庐的我手里?周侍郎前面那些话分明是在哄我。再说了,这事除了我去,便是宋王阿姊合适。既然非我即她,阿姊又忙在户部,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事注定是要留给我的。”
现在的孩子也不好糊弄,倒显得大人笨拙。
周悦哈哈一笑:“我是做人下属的,岂会哄骗四娘。不过是人尽其职,必须将其中选择全部告知四娘,说明利害,才好叫四娘做决定。既然四娘心思已定,这事就这么办吧。只一点,四娘得收起‘歪理邪说’,单单以自身举例,也尽够了。”
“那我这些道理,就留到将来和人吵架用吧。”阿四这才满意,照着周悦的指点将书文改了改,写上大名、盖印。然后夹在书卷中送到孟予桌上,擎等着来日与反对者舌战。
周悦道:“满朝的公卿大约是不会为此时与四娘唇枪舌战的,只是今后容易听到别处的流言和议论。”
阿四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小事,与其说这个,侍郎不如和我说一说还有些其它的案子没有?最好是有趣些的。省的我一天只做了这一件事,下回见到谢大学士还得被挑理。”
今儿阿四可是没去弘文馆读书,务必得将事情做足了,才好在谢大学士那儿过关。
周悦便抽出另一卷递给阿四:“这是前些日子睦州以及各处传来的,只是些只言片语,约莫是当地县衙官吏贪污甚重,受人检举了。只是此类地方事件真真假假难辨,难说的很。”
阿四接过看了,确实只是些风闻,说的是睦州某县受灾而无人救灾,饿殍遍野。可若真是这样大的事,却只是露出这一星半点儿的风闻,确实是难以取信于人,更像是政敌的造假。
其它的故事也稍有些神异,介绍了江南地方一些偏门宗教的传播。大周以道教为国教,对于其他的教派并未严加管束。诸如波斯传入的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景教,近年就颇受推崇,民间称之为三夷教。
教义和编篡的神话故事还有些意思,阿四看得兴起,一下午将刑部留存的相关书卷读完,仍然意犹未尽。
为了取信民众传教,各类宗教真是挺努力编故事的哈。
下衙时,孟予瞧见阿四恋恋不舍的模样就道:“刑部这点是上回查案留下的,你要是喜欢,尚书省礼部的祠部专门管这些杂事,你只管去借些书来读。”
阿四遗憾摇头:“稍微读一些就好了,要是专门去礼部借书,还不知道谢大学士要怎么加我的课业。”
孟予就很不喜欢谢大学士对学生阅读上的限制:“正是你感兴趣,才该乘兴弄明白,将来也不会因这些鬼鬼神神的事糊弄。若是谢大学士那儿不许,来日我叫人去礼部取一些放在这儿给你看。”
阿四美滋滋地谢过,哼着歌儿回到丹阳阁。
晚膳之际,阿四专门与雪姑说一声:“我今后三五日里总有一日是在刑部的,且多备上一些,我与孟妈妈、同僚一起吃。”不好独自吃美食,留旁人吃简餐。
雪姑应下:“这事我记下了。四娘平日与孟相相处也得注意口上,万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叫‘妈妈’。”
妈妈这称呼,实在是极私人的,正如阿四面对外人,也会代称皇帝母亲为陛下。阿四在外,还是官称体面一些。
孟予曾是阿四乳母,这并不是坏事,但强调乳母的关系,也是在向其他人强调孟予从前被抄没入宫的经历,虽其人不在意,却难免小人口业。
“这我倒差点儿忘了。”阿四回顾往昔,确认自己没在外面说漏嘴。
第175章
阿四关于吴薇改姓案的批阅, 孟予看过后一字未动地上交至御前。皇帝对自家孩子的性格是心中有数的,不必翻开就能猜中个七七八八。
皇帝召来礼部尚书陈宣,令冬婳将书卷递送, 笑道:“小儿无状, 初出茅庐还需卿指教一二。这事就交由卿牵头,带着阿四去涨涨见闻吧。”
陈宣连书卷都尚未打开, 便受重任, 自是俯首听令:“喏。”
冬婳将人送出门外, 犹带笑意:“四娘是个淘气性子, 还请陈公多加海涵。陛下言明,四娘若有举止不当之处, 听凭陈公责罚。”
这是十足的客套话, 陈宣笑着谢过提点。
回到官署, 陈宣再观书卷内容,只得苦笑:烫手山芋啊。
路过的礼部侍郎见陈宣表情凝重,拉人往里间走, 找个安静说话的屋子,笑道:“刚过年礼,我们这儿如今是最清闲的所在了, 怎么陈礼部倒愁眉苦脸起来?”
手中一纸是迟早瞒不住人的,陈宣也不避讳, 将书卷递交礼部侍郎看了:“可见人终究是没有特别清闲的时候的,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打消公主念头。”
“什么事,竟能让陈公如此挠心?”礼部侍郎接过看了,笑叹, “这可不是能打消的事,要我说啊, 陈公随公主去做吧。上头都没有驳回的事,还有谁能让公主回心转意?”
陈宣头疼得厉害,连连摆手:“这头若是开了,不知晓后头多少骂名。这滑州司马出嫁夫家已三代,家中无人,连户大约都消去了。她以寡妇身份转身归家不是问题,可要带同样出嫁的孩子和外孙归家,那可就荒唐了。”
不过陈宣的手,他大可当不知情。但要他亲自去做这件事,一不留神就是千古骂名。
礼部侍郎是女人,显然不能共情男人的“荒唐”,笑道:“这有什么,便是陛下今日要翻出历代出降公主的后嗣全部改为姬姓,为妾臣的,也只有俯首拜谢圣恩的。”
“……这是违背礼法的!”陈宣皱眉,“凡史书记载,再没有如此夺人子嗣、断人香火的事。”
这就是说不通了。
礼部侍郎不再劝,而是将书卷读了又读,反复思索了吴薇的家室,说道:“有一奥妙处,这吴薇独有一女,其女又只独女,落到古板人家里,从不肯承认女子顶立门户的。找人往两家说和,不消数日就平了此案。”
只要将这烫手山芋先丢出去,后头的事自有其他人跳出来顶包。
“此后的事,如若都照此例来办,迟早是要出大乱子的。”陈宣摸着胡须,否了。
“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总是不多的。”礼部侍郎观陈宣面色,收了下面的话,微笑告辞,“下属是没什么好办法了。”
礼部侍郎在衙门处理完闲事,又混过一天去,背着手回到家中,陪致仕的姑婆宋五吃过一顿晚膳。
她雀跃的心思在衙门遮掩得好,却躲不开老人家的眼睛,宋五笑道:“你今日笑得和偷吃灯油的老鼠无二,是碰见什么好事了?”
等室内的侍从都离开,礼部宋侍郎才道:“在人下面坐了十几年的次席,如今有望升迁,怎么能不高兴呢?”
“你上司的满打满算也才五十四岁,又没个病痛,循规蹈矩的,这还能叫你找到错处?”宋五放下碗筷,疑心道,“你可别参合到不该参合的地方去,如今我那些老友走的走,散的散,到时候还要我这张老脸去换你的小命。”
宋五是太上皇一朝的官员,原先是礼部尚书,致仕快二十年了。宋侍郎家中姊妹多,考中进士后,由族里做主过继给宋五的女孙。
宋侍郎笑道:“阿婆且等着吧,说不准啊,你的哪个老友就调回京城了。”取用茶水漱口罢,乐呵地回小院歇息。
哎呀呀,这官位越高,就越多人盯着,能不能再往上走一走全靠天命。她比起陈宣,只小几岁,等到陈宣致仕,她也老态龙钟了。但如今不同了,指不定,这尚书位置就挪出来了。
届时,最好是她能顶了礼部尚书的缺,再叫吴薇坐到侍郎位上。便是再不济,吴薇坐她上手,至少比陈宣更能说得上话。再说了,以吴薇的年纪,可比陈宣好熬走得多。
“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副藏不住事的样子。我哪儿还有老友,都是小友了。”
被姪儿留下的宋五慢吞吞吃完,侍从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青年时在深宫为女官,少不了有操劳受风的时候,老了腿脚最先不听使唤。
入夜前夕,宋侍郎的一双成年孩子来向宋五问安:“太婆今日过得好么?”
宋五和蔼道:“我能有什么不好的?你们近日在学馆如何?”
“其它都好,只一事想问过太婆。”
兄妹对视一眼,由更受宠爱的妹妹贴近太婆,小声问:“最近我在弘文馆听到一些风声,听学士们说是今年科举,无论明经进士,多是容色昳丽者及第。心下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来问问太婆。”
宋五背靠引枕,手搭在曾孙背后:“唉,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微眯眼打量灯光下的曾孙男,慢悠悠地说:“二娘不是为你自己问的,是在为你长兄问吧?”
女子科举将将兴起,是绝不可能去细筛容颜的。只有男子科举那一道上,人挤人,才有筛选的余地。
宋二娘靠在姑太婆肩上,点头道:“早两年弘文馆多有退学的男子,那时候我就担忧阿兄了。科举从前也常有以貌取人,将貌美者点为状元的事,但像现在一样全是颜色出众的,我有些不安。”
“天塌了也轮不到你来顶,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宋五轻轻拍在曾孙背后,示意她不要多言语。而后,宋五将注意力转向曾孙男:“你妹妹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两年你屡第不中,今年更不必说了。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明年若还不成,就为你另谋出路。”
宋大郎惊异:“太婆,我才二十二岁,科举至于白首者数不胜数……”宋大郎年长妹妹六岁,没能入学弘文馆本就不满已久,如今更是连科考的机会都要被剥夺,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进弘文馆的人是他,今日何必受科举所限,早就如其他宰辅子孙明经入仕了。
“可你连明经都考不过,难道我让你考到六十岁,就能中进士了吗?”宋五见宋大郎还想辩解,摆摆手叹息道,“你且听我说完。”
当年宋五允了族里提议的过继,就是为了恩荫族里上进的后孙。尚书之孙,是能送一个进弘文馆的,当年定下的人选就是宋二娘。宋大郎也是宋侍郎辛苦生下的,宋五一视同仁,多有托旧情关照。
可宋大郎天资有限,非人力所更改,依照宋五的意思,倒不如前两年嫁进王府去,今日反倒省事。可惜,宋大郎细瘦却不窈窕,没有半点风韵,没能被选中。
宋五惋惜道:“前两年的事你也看见了,我想你大概也是不乐意往王府后院过一辈子的。而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照料你们几日。趁着我这张老脸还值几个情面,必得把你们两个都安排妥当。大郎你也是及冠的人了,知道些轻重,你妹妹整日为你操心,你也不要再为旧日一点儿小事总闹得难看。”
教训过后,宋五又道:“我预备送你门荫如千牛卫做卫官,五年五考之后,照样是吏部铨选。便是我不在了,总有你母亲为你出力铺路的。再为你相看一门得力的亲事,成家立业。”
宋大郎低头不语,大约还是有些不乐意在的。
宋二娘则贴着太婆说话,消解两人间的不和:“太婆又说这样的话,太婆肯定是能活过百岁的。”
宋五笑道:“这是天定的,若能早日见到我们二娘入仕、大郎成婚,也就了了我一桩心事了。”
宋二娘便顺着话说起弘文馆的杂事:“近来公主不大出席弘文馆的课业了,据说是在刑部做事。我和同窗都商量着,都准备考学馆试了。有几个今年都明经擢第,做校书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