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馥站在屏风之外,揣揣不安,很是迟疑。
屋外突有一声,朗朗沉声,直叫梁予馥转头相望。
"你这屋子,似乎还少了桌案跟文房四宝,还有一堵靠墙的书柜。"
刚沐浴完,随意以日居披散头发的庞郁,就站在门口处。
他走进里间,四处替梁予馥看看的神情,还有些慵懒。
庞郁见老吴没给这小姑娘的居卧里,安置桌案跟书柜,实在有些不满意,他双手置背,眼神放松的随意看看,"要当我徒儿,不喜阅书跟写字那可不行,回头我得让老吴给你备上了。"
徒儿?
梁予馥愣然了许久,屏息微颤。
许久的许久,她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庞郁转身要离去时,她才醒悟似的,心急的向庞大人求证。
梁予馥急往前一步,只差没有上前扯住庞大人的衣摆,直问,"大人的意思是...我不是留下来为奴为婢,服侍大人的?"
梁予馥语气发颤,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一些些只是一场她自个造出的美梦。
她实在没有任何的自信,认为庞大人会收她为徒。
庞郁没转过身,只是垂眸暗自轻笑,娓娓道来,"我已经收了八个徒儿,现下他们喊你九姑娘,你说呢?"
"况且我从来都不习惯让女子近身服侍我,我不需要婢女,多一个女徒倒是无所谓。"
梁予馥傻着一愣,难以置信的双手,几乎是发抖着狠捏住庞大人的衣摆。
她泪眼迷离,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才会造出此等美好的幻想。
她微咬着唇,急放开庞大人的衣摆,改狠狠捏了下自己的手臂。
吃痛的感觉,让她确定这不是场梦。
此等美事,让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梁予馥怔然了半晌,这才往前一步,着急的问庞大人,"大人你别骗我,也别同我说笑..."
庞郁这才转身,一袭素雅居服,衬的他形如仙人,他轻笑着看着梁予馥,肯定的说着,"没骗你,我也从不与人说笑。"
得到肯定之后,梁予馥激动地直跪于地,她不知如何疏解心中的澎拜,直朝庞大人狠狠叩了叁个响头。
"又做什么?"
庞郁见梁予馥如此郑重的态度,他无奈,也不知晓,这姑娘怎么那么喜欢跪着给人叩头?
梁予馥叩完头,额上已有红印,虽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她抬眸看着庞郁时的目光实诚,心怀坦荡,眸中盈若秋水,好似把眼前的人盼成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忐忑不安直问:"咱们大燕从未有过女大夫,大人为何愿意收我为徒?"
庞郁见她一身风尘仆仆,双手尚包覆着被长枪划伤的口子,身子明明单薄却顽固的朝他磕头礼敬,说什么都不起,任谁都能看的出她是个倔烈性子。
他迎着窗子,看着日暮渐渐落下,即将浮出的浅浅月色,并无情无绪的浅浅而语,"我从没见过,有女子的手能那么丑陋的,比之农妇老妪还不如。你是第一个,兴许也是最后一个。"
"况且不能成为女大夫,你就不想学医了吗?若是因为想成为女大夫,才想学医的,我劝你...还是打退堂鼓吧。"
庞郁语毕,微低下头,他好似若有所思,心怀沉忧,不愿意给她过多的希望。
他知道,这傻姑娘将来的道路,会是非常人难以忍受的辛苦,只怕会艰辛无比。
思道此,他的眸中有一丝的心疼。
梁予馥虽不解庞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见庞大人在地上的影子长身玉立,抬眸一见这般丰神俊朗的男人,如此的说她手丑,梁予馥的表情也有些羞涩窘迫。
梁予馥心虚的低下头,她不清楚,庞大人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学医本来就是为了当大夫的,不是吗?若是不能当大夫,那么学医做什么呢?
梁予馥心里又思道,庞大人莫不是怕她看起来娇弱,以至于怀疑她无法吃苦干活,所以才不愿收她为奴为婢的?改收她为徒的吧?
可这当徒儿,是得缴束修的吧?她身无分文,身上的银子还是庞大人让吴二公子给她的?她哪来的每年给庞大人缴学医的束修?
她沉默无话时,实在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更是在想...
或许,她可以尝试帮大人干活,来抵学医的束修?
她还想不通庞大人的话中之意,只是她鼓起勇气的毛遂自荐,"大人这是怕我手细如凝脂,便无法吃苦耐劳吗?请庞大人放心,我五岁就会帮衬家里的药铺切磨药材,七岁便会砍柴生火做饭,十岁娘亲便盯着我的女红刺绣,不管是粗活细活都难不倒我。"
庞郁听着她颇有自信的说辞,这一路上的经历,他自是相信的。
他翘起嘴角,微侧着头,看了这姑娘任凭汗水挂在鬓发上,见她模样狼狈,后颈的乱发被汗水打湿的黏在颈子上,一路上顶着蓬草般的男子装扮也没喊过苦。眼神丝毫没有被疲倦,屯埋成了空洞无物。
或许他早该意识到,这姑娘实在心性过于坚韧,过于执拗了。
梁予馥见庞大人许久都不说话,她便大胆的提想法,"若庞大人愿意的话,我想替大人的府上干活,来抵学医的束修。大人本就是名动燕都的大夫了,想必这学医束修是不便宜吧?"
"束修?"庞郁诧异的笑意,浅挂在面上。
听见庞大人的轻笑,她猛然的抬头,便见庞大人眸中淡然,只是眉尾带笑的盯看着她。
梁予馥害躁的又伏低下头,这下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来说服庞大人。
庞郁见这姑娘眼底的吃惊模样,瞬间就懂这傻姑娘在想什么了。
他淡然的娓娓道来,嗓音沉落的如同往远方高飞的候鸟落日翩影,载浮载沉,"为我门徒,只有月钱没有束修。只不过,为徒为仆皆无异,生死来去都寄于一纸卖身契上。为仆会受苦,为徒更得受难,可为徒所受的苦难,却远远不只是劳力,更会劳心。"
"不只学医苦,我这人更是心胸狭窄,眼里就容不下一粒沙。奉我为师,便只有听命于师长一途,不容任何异心,不存一点逆意。"
"梁小娘子,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不喜叁心两意之人,"
梁予馥本讶异,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的事,学艺不用束修,居然还有月钱?
可听完庞大人的话,她垂眸沉默,自知庞先生这话是何意。
因在大燕里,不仅仅只是男尊女卑,更是尊卑分明。
仆奴便是仆奴,主子可凭着喜不喜欢,有着随意打骂跟变卖仆奴的权力。
而百工学徒在得师承学成之前,便是与家中的仆奴无异,更比之府中的妾室地位还低。
也因此,鲜少有女子在百工匠业里前去拜师学艺,居多都是居于绣房或是养蚕种桑,亦或是嫁做人妇。
而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
她若是拜了庞大人为师,便等同于卖身给了庞大人,她将来的婚嫁与去留,只得全凭庞大人做主,与刘胡老哥卖身给慈心刘家当长工,是类似的了。
她想起刚才自个在桑雪楼的高门大院下的念想...
她入了庞府,会是入另一个牢笼吗?
可是为了学医,为了填满心中的不平...
又想起,她这一路以来,所受的委屈。
她不信这习医为徒,会比她遭受过的这些苦难,更委屈卑微了。
一想起那些轻视跟漠然,她更是手掌死死的紧握,坚定万分的朝着庞大人叩头,"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予馥愿意从此以师父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庞郁满意的一笑,心中也为自个得了个灵巧聪慧的女徒高兴,"入府册的名字你思一晚,明日便告诉我。你师哥有几位是保留着旧姓,你若希望保留梁字入名,也未尝不可。"
留梁姓入名?
梁予馥低头想了下,心里只思道着,她留了梁姓又有什么用呢?
这梁字不仅不归她所有,梁家也未曾觉得她是梁家人,只恨不得在她死后急着让她改了姓,把她推进别人家,入别人的宗祠,成为别人家的冥婚新娘。
如此这般,她还留恋什么?思到此,她不禁苦笑。
她思定,更是坚决的抬起头,"不用了,大人喜欢什么,便落笔什么名字。我念书不多,实在文采不高。"
庞郁见她如此果断,也便没了顾虑,只问:"你喜欢何种气味?"
梁予馥摇头,不知庞大人问她这般是为了什么,但说起味道...
她当下还真有些想念,她母亲编织的灯心草枕垫的气味。
不曾想,梁家虽给了她满腹的辛酸委屈,但还是有她怀念的地方。
人总是如此的矛盾,难以理解。
梁予馥思来想去,她还是脱口而出,"灯心草,我儿时总喜欢趴在灯心草枕垫上,想着总有一日我能同兄长一样识字念书。"
"蔺芷,庞蔺芷。如何?"庞郁浅语问道。
蔺芷?
梁予馥心中是有疑虑的,蔺跟芷与灯心草有关联吗?
但她只得叩额答复,对庞大人丝毫不存疑,"谢大人赐名。"
庞郁温和沉静的站在窗格边,月光莹若如丝绸洒进屋里,映的他的面容更是如玉莹洁。
他望着还跪着着梁予馥,浅浅劝道:"刚才为师问你的问题,关乎到你漫长岁月的一生,习医是一件很漫长且辛苦的事。没有捷径,更无偷懒的本钱,甚至没有侥幸的成分。若说学文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习医便是十年卧薪尝胆,却无终了的一日,是份很苦的苦差事,非常人能忍受的寂苦。"
庞郁话到嘴边,忽然停顿,语气顿时有些重,存着几分严厉之气的提点她,"为师望你,在夜里好好思量,若是此生不能成为女大夫,你还愿意学医吗?"
梁予馥听着庞大人的嘱咐,她叩头言诺。
在叩首时,她双眉紧皱着很。
她也不懂...如果不能成为大夫,那她为了学医,吃那么多苦,值得吗?
庞郁见月色渐浓,拿出身上的火折替她点了屋里的灯,任凭夜风也附落在他的披发,他转身,一步步的往黑夜中的假山石洞之径里遁入。
稚春堂前的路径黑夜无光,可庞郁发系尾上的玉扣,却如月色般洁白无瑕。
待庞大人远去,梁予馥直到双腿麻木,还久久不敢相信,她真的能成为针砭圣手庞大人的门徒?
日以继夜所积累的委屈,瞬间爆发了出来,她心中激荡不已。
见庞大人离去,她的身躯忽然软了下来,只并着腿直接在地上流泪。
上京巧遇的婆子告诉她,这世道所有的女子都是这般过活的,她们都不认为是苦,是活受罪了,为什么她非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女子抛头露面,难道就不苦,不受罪吗?
她想起庞大人问她的,若是此生无法成为女大夫,还愿学医吗?
扪心自问,她想学医是为了什么啊?
她内心的声音,很是清楚,她并没有多崇高的志向跟济世救人的情怀。
无非就是想替自己争个公平罢了!
凭什么,她兄长能行的,她不能做?
就只因为她兄长是男子,而她是女子?
世道就算不偏爱女子,她就是想证明...
她身为女子,便是想学医,又有何不可?
就算学了医,世俗却注定她当不了女大夫,可其中为医者的技艺跟能耐,是任谁都夺不走的。
老天既然让眼前这个貌若仙人的男人,在入冥河之界前,以仙术鬼手般的医术带她回阳。
便没有任何人物事,可以阻止她想做的事。
幽冥的忘川跟渡河,既然带不走她。
那么大燕的百年风俗惯例,让女子恪守的祖制礼制,也不能化身牢笼困住她。
因为她就不信,在这世道里,学医会比当女子更苦。
她既身为女子,更是尝过女身的万般苦楚,那么学医的困难跟孤独,又有何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