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的充沛精神,一瞬间就化为乌有,我觉得累。这种累的感觉,像诱惑,也像归宿。我叫侍女拿了件外衣,在堂前铺了裀褥,面前摆上酒。
  王维回来了,很不赞成。我不理他的情绪,指着对面:“坐。”
  他应了,去换在家里穿的衩衣。我想起一事,又站起来,走到庭前的柳树下。红日缓缓西沉,嫩绿的柳枝被夕阳涂上一层淡金,青绿为质、金碧为文,枝叶晃处,错落的光影闪动跳跃,比李思训设色的金碧山水还灵动。
  我折下一条带着青叶的柳枝。
  “你做什么?”王维的声音发紧。
  我晃了晃柳枝:“做酒筹。有人醉折花枝当酒筹,我舍不得折花,还不能折柳吗?”
  王维眉心一蹙,话音近于哀求:“你别折了,好吗?”
  这有点莫名其妙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连拉带扶地将我带到裀上坐下,吩咐侍女去找酒筹。
  晚风舒徐,挟着炊烟的气味和花木的清馨,轻盈而煦暖,四野草木蔓发,南面春山可望。我十分怀疑造物主拿了个碗,碗里装了山的线条,装了树的绿色,装了温柔的空气和明艳的霞光,然后往长安城的上头一扣。而碗底下,暂时就只有我和王维两个人。
  “你别折柳枝了,好吗?”他又说了遍。
  “好。”我在两只莲花杯里都斟满了温热的酒液,递了一杯给他。
  他把杯子握在手中,怔怔冒出一句:“折柳是送别时才做的事。”
  “那好罢。”我顺从地应和。
  他喝了一口,眼泪掉在酒里。
  我很坚定地说:“不折啦,不折啦。如果我能活到芍药盛开的时候,你就送我一朵芍药。如果我活不到,你要记得,我是北京人,家住海淀区清嘉公寓6栋2单元1204。”
  “我记住了。你是北京人,我也是。”
  他郡望在太原,大唐的北京。明明是表达缘分的话,讲得跟妇唱夫随似的,太暧昧了。
  “要是我能回去,要是你能来看我,我让我姥姥给你做豌豆黄和蜜渍桂花。”
  “姥姥?”
  “就是外祖母。她做的豌豆黄最好吃,而且她偏爱相貌端正的孩子。你这样端正,到时就算从下水道里、垃圾桶里爬出来,她也不会嫌你。喝呀!”我又举起杯子。
  “我拜见你外祖母,她不会嫌我老么?”他拧着眉,认真考量。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到时再想嘛!何况,我也未必能回去,你也未必能来看我。三千大千世界,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谁知道这个大唐是哪个世界,我的家又在哪个世界呢!”
  他敛眉,无声喝酒。
  “要是再也见不到了……”我清清嗓子,“你就把我烧了。埋在地下,虫子爬老鼠咬,我就会生气,进你梦里吓你。”
  “你来啊。”他完全不怕。
  这就对了嘛!我喝干一杯酒:“你要饱吃饭,早睡觉,总之,高卧且加餐,晓得么?”
  他也喝完了一杯:“是。”
  “王十三郎。”
  “你说。”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1]唐朝已有按鞋号制作、贩卖鞋履的情况。《北梦琐言》第10卷 :“鞋主曰:‘秀士脚第几?’”
  终章
  第107章 当时只记入山深
  文杏馆对面就是飞云山,辋川的最高处。初夏的翠色层次分明,有清透的浅绿,毛茸茸的黄绿,还有渐转浓重、生机悠长的深绿——秦岭草木丰茂多样,众壑光线皆殊,才能养成这样一个丰富的绿世界,人处其中,像是衣裳也被染绿了似的。
  飞云山常年沐浴在云雾之中,山上大片深邃的幽绿色透过一层纱样的轻雾,显得清淡而迢远,少了些起于人间的浓烈,多了些归于仙界的缥缈。云生梁栋,风出窗牖,这原是王维营造文杏馆时所希冀的气氛,但此时他负手立在屋宇前面,望着山间白茫茫的云雾,觉得有些遗憾。
  她是那么明媚的人,总是在笑,她适合温暖透亮的日光,适合涤荡一切的长风。在她下葬的日子,这种渺远和微茫并不相宜。
  他拂了拂衣袖,举步向西,不一刻,便到了他选好的地方。一座不高的石塔安然矗立,形制古朴,纹样清简,里面是母亲的骨殖。石塔不远处,僧人们低眉端坐,匠人们手持工具,围在一口薄棺旁。
  母亲精诚奉佛三十余年,阿瑶也自幼学佛,阿妍则不信释迦之法。但在死前,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荼毗[1]葬法,拒绝自己的形骸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女子,最后似乎都要化为灰烬。
  有工匠轻声提醒:“舍人,时刻到了。”
  他恍然,吸了口气,深深点头。工匠们应了句,动手去抬那口薄棺,而僧人们则齐声念起经来。阿妍并非佛徒,也不肯做“七七斋”,但他还是连夜请了京中的知名僧人们,为她诵几卷经书追福。
  那口薄棺被抬起的瞬间,几个工匠的面色同时变了变,有两个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王维心跳猛然加快。
  工匠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主事的匠人上前拱手:“请问,舍人家的娘子临终时……十分病弱?”
  王维颔首:“是。”
  工匠神色为难:“虽然娘子病弱,而且女子躯体比男子更轻,但……某等做匠人许多年,各色棺椁木料的分量,某等一向熟悉。这口棺的分量,不像……”工匠艰难地斟酌词句,“不像盛有遗体的样子。”